如果要解释自己哭的正当性，那么林小诒宁愿自己是个哑巴。但是好在林夷是个很开窍的人，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有些人群在讨论一只小狗的死亡，他弯腰问林小诒，是因为刚才的那只小狗吗？林小诒捂着脸，头上下点了点。
“它现在怎么样了？”他不敢看，就问林夷。
小狗嵌在马路中间。林夷没有摸过小狗，没有和小狗绕过圈圈，没有与小狗产生连接，他平静地望着没有停歇的车流，像林小诒那样玩耍，和小狗产生感情，记得毛发的颜色、记得脸上黑色斑点、记得短短的尾巴。
“它已经去世了。”
“一点被救的可能性都没有吗？”
“没有。”
林小诒猛地抬头，林夷低头看他，说：“瞪着我也没用。你自己看看吧。”
“我不敢看。”
“那就能瞪着我？”
林小诒垂下眼睛，过一会迟缓地摇摇头，他小心看向面前的马路，好像正好能看到，仿佛是趴在小狗身旁看过去似的，它真的嵌在了马路中，圆圆的像飞盘一样红色血迹没有再蔓延开来。
不同的车在马路上飞驰，周围变成雾蓝色，太阳刚刚下山，晚风像浇上红糖的凉糕。
林小诒问：“就这样永远的嵌在马路上，好可怜。什么时候车会停？”
“车永远不会停。”
“我想等到12点后，车就会停下来了。然后拿一个小铲子和一个塑料袋，把它装进去，带到什么地方挖一个深深的坑，把它埋了。”
“那如果12点还有很多车呢？”
“还有1点呢。”
“还有环卫工人。”
“那也要很久后才会来。”
“马路上永远会有车。你想死吗。你蹲在那，开夜车的司机就看不清你，然后砰一声，你被撞飞，或许七零八落，司机因为你吓得半死，再或者对方肇事逃逸，带着你的尸首沉到哪条河，掩埋在哪个废弃的建筑物底下。”
“就是这样你还异想天开这么做吗？”林夷抱臂撇了眼林小诒，林小诒仍然凝望着马路，“油盐不进。”
林小诒动动脚缩起来，把自己团成一个球。
“随便你，你想等没车的马路就等着吧，但是等到天亮，你都不会等到的。”
“能等到。”
林夷冷笑一声，一个人走了。狗是最容易走丢的一种生物，童年时期养育的小狗，那只被他用梳子轻轻梳头，戴着一个粉色蝴蝶结、卷卷的白色小狗，最后去了哪里？问大人，他们摇头也不知道。黄昏的太阳大大的，像小狗圆溜溜的眼睛。小时候，以为那太阳是小狗在看他，如果寻着太阳的方向，能找到不知道去了哪里的白色小狗吗？
房间里摆放的床，有小狗抓过的痕迹，客厅红木沙发，被几颗乳牙啃过几口，很久很久以后，对一只小狗来说，它可能早就嵌在马路上的缝隙中，或者沙石地下的洞穴，再或者在臭气熏天的城市地下通道。
半路上下雨了，林夷淋着雨回家，那只白色的小狗，摸上去毛软软的，体型很小，一只孩子的手就能完全捞起来。
滴答滴——滴答滴——它还会随着下雨的节奏围着他的脚转，用爪子扣着地板，跳起来时，白色耳朵也飞起来，像蝴蝶。
窗外凝了一层透明水珠，窗台上花随着雨风左右摇曳，叶片垂着水珠，泥土深深如黑珍珠。
妈妈信佛，晚上要给观音上一炷香，如果她不在，就要林夷来上三根。三根细细黄色的线香，燃烧一截，短一截，香炉旁围着一圈圆形的灰烬。
像那只嵌在马路上小狗的灰色眼睛。林夷记得，他记性很好，小狗的脑袋朝着它们，红色的舌头搭在热热的马路上，起初它的心跳越来越快，比车流还快，后来慢慢的，追不上了，它的眼睛变成灰色的，那些疾驰的车带走它的心脏，使它成为一个壳子，一个嵌在路上，毫无人注意的东西。
但是林小诒在意。
林夷将三根细香慢慢地插进香炉中，用放在旁边的湿纸巾擦手。
小狗能进天堂吗？
林夷拉开下层的抽屉，拿出一个袋子，一些白纸，拿走放在香炉旁的打火机。
他和家里人打招呼说出去一趟，可能要晚点回来。他骑着自行车，按照记忆回头到分开的路口。
越来越接近时，林夷忍不住屏住呼吸，细雨刮在脸上，仿佛被鱼鳍抚摸手指。如果没看到林小诒，他会忍不住失望。尽管嘲笑林小诒刚才的想法也是他。
不过林小诒在那，他躲在一颗树下，坐在花坛边上，走近后，还能看到屁股底下垫了一张餐巾纸。
林夷松了一口气，将自行车停在一旁，叫他名字。
“林小诒？”
林小诒随便看了一眼，并不搭理林夷。
“你在这等了多久？”
“不知道。”
“你真的等得到吗？”
林小诒皱起脸，不耐烦地质问林夷：“你问好几遍，还没得到答案吗？”
“我觉得等不到。”
“那不就得了？反正我说什么，你就说等不到，回来是觉得没嘲笑够，再来是吗？”
“我没那么闲，回来是有事和你说。”
“哦。”
林小诒非常生硬地哦了一声，林夷皱着眉让他旁边坐一点，他往原地挪动一下，林夷便直接坐下，把人往左边强硬地塞，林小诒屁股动了，可身体还是不服气，维持着原位置，整个人扭着腰斜着坐，胳膊肘顶着林夷。
“你幼稚不幼稚？”
“走开。”
林夷翻了个白眼，懒得跟林小诒为了一点事情争。
“我带了香和纸过来。换个地方给这只小狗烧香，当送它一程走。”
林小诒摇摇头，说不要，“我要等车没了，去把它身体收集起来埋到土里或葬进水里。”
林夷说：“在那的身体已经不是身体，只是个被所有人轻视的空壳子，它的灵魂早就飘荡起来，准备前往天堂了。”
“难道除了灵魂以外，身体就不重要吗？”
“那么你要收集它的身体，可能要冒着被车撞，影响行车，甚至别人为你付出生命的结果。”
“你这是狡辩，未来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有？”林小诒摇头，觉得不对，“身体同样重要。”
并不想讨论身体和灵魂的重量，树下面，雨还是时不时掉下来，林夷抬头望着那一层层油画似的阴影，他站起来，拖着林小诒往马路边走，“既然这样，那我们现在就过去，看看那只小狗的身体。”
林小诒被拉得踉跄，林夷拉着他走过斑马线，来到对面的人行道上，接着他将手里的袋子拍进林小诒浑噩的怀里，准备翻过机动车道旁的护栏，走向马路中央，那只小狗的身边。
“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林夷攀着护栏，面无表情地说，“不是要过去吗？你也赶紧来。”
林夷另一只脚准备跨过去。
“你别动！”
“为什么不动？你其实不敢对吗？假如真的要你走近现在仍躺在马路中央的小狗身体旁，你是不是接受不了，眼睛不敢看，因为它的器官、肠子都流了出来……”
林夷看到林小诒突然眼睛红了，浑身抽了一下，他松开护栏，回到人行道上。
他回来了，林小诒便忍受不住再次哭起来。
林小诒站不稳，头晕目眩，扶着脚腕蹲下来，过一会扶着林夷的外套下摆，最后他屁股往地上一坐，林夷把他撑起来，屁股后面湿了一坨印子。
林小诒哭的声音轻下来，林夷问：“走吗？”
他点点头：“你让我抓着你衣服，我脚有点软，你走慢一点。”刚走几步，他忽然说等一下，站在原地回头看向马路中央。过几秒眼泪完全止住了，林小诒点头说可以了。
“我们走吧。”
回到刚才的花坛，林夷的自行车被偷了。两个人在对面发疯的时候，小偷发现路边没锁的自行车，再看看前后左右都没有人，于是便一抬腿，将车骑走了。
林小诒问：“那我们现在去哪？”他看看林夷发青的脸，“我以后赔你一辆吧。”
“不用。本来也是要换的。”林夷说走吧。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把伞，分给林小诒。
林小诒拎着袋子，里面细心地用防水的保护膜包了一层，香和纸都完好无损。
“小狗会上天堂吗？”
“当然会。它又没有做亏心事。”
“希望它下辈子做一颗小草。即便被车压了，也不会碎。冬天它就变成草籽，埋在泥土里，没有寒风吹，春天它苏醒，从土里钻出来，重新变成一颗绿油油的小草。”
林夷在身旁问：“不变成人吗，会说话，会唱歌，跟你成为好朋友。”
林小诒认真思考了一下，“不了吧……即便是人，也会被车撞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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