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夏友德第二天上午才来医院看望夏璃。
出门前,他听见妻子抱怨,控诉他侄女没家教。夏友德打了好几个哈欠,上车发动引擎。
见他不应,劳宛丽更加愤怒,“白眼狼有什么好看的,坐公交去啊,开车不要油钱呐。”
“今天要去办手续。”夏友德无语地睨她一眼。
心照不宣的一句话,劳宛丽却听懂了,敛了神色叮嘱道:“早去早回。”
夏友德来到病房,手里提着夏璃爱吃的车厘子。
“大伯。”
夏友德嗯了声,到床边坐下,他面容和蔼,说话亲切,“下次骑车小心一点,你这次还算运气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爸交代?”
提到父亲,夏璃神色一暗,“我没事的,医生说再等几天就能出院了。”想了想,她主动提到电瓶车,颇有认错的态度,“应该还停在富民商场那儿,大伯对不起,我……”
夏友德拂了拂袖子,“这你不用担心,等会我过去瞧瞧就是,小事情,啊。”
夏璃点了点头。
夏友德想抽烟,他说了两句话就离开了。
翌日下午,同桌朱琳给夏璃发消息,问她寒假作业做完没,出来玩。
夏璃说自己在医院。
朱琳言辞关心,说什么也要来看她,只是人过来时,身后还跟着一个男生。
夏璃意外的眼神和崔适对上,又很快移开。
朱琳脸颊红扑扑的,很开心的样子,“路上遇见的,班草听说你生病了,也想来看看。”
崔适是学校的名人,成绩好,长得帅,还打得一手好篮球,喜欢他的女孩子数不胜数,他偏偏对夏璃不一般。他的头号追求者迈娜不乐意了,串掇姐妹团故意针对夏璃。为了减少麻烦,夏璃开始躲着崔适,有意和他保持距离。
现在他不打招呼就过来,夏璃毫无预料,病房的气氛就有些尴尬。
朱琳大大咧咧的,好像察觉不到微妙的氛围,她递给夏璃一个拆过封的零食袋,“这是我小姨从日本人肉背回来的巧克力哦,专门带来给你尝尝。”
夏璃扫了一眼包装袋,巧克力不是分装的,都放在一版塑料模子上,里面还剩下几颗。
她没伸手接,朱琳已经把袋子放她床上,聊起一些有的没的。
崔适安静地坐在一旁,没参与她俩的闲聊,他默默给夏璃削了一个梨。
“拿着啊。”崔适说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夏璃表情不太自然地说了句谢谢。
夏璃没心思捧朱琳的话场,朱琳见氛围实在凝固,匆匆结束话题,让病人好好休息。
人一走,房间总算清净下来。
—
夏璃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出院那天下了场鹅毛大雪,从早下到晚,屋顶和树梢都积起了厚厚的一层,推开窗户,外面白茫茫一片。
她没什么行李,办完出院手续,明明才下午三四点,天已经黑下来,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夏璃扣上羽绒服的帽子,走去最近的公交站台。冰冷的风迎面刮来,她不得不缩起脖子,将下巴埋到衣领里。
一远离医院的主干道,路上就没什么行人车辆了。
她小跑上站台,伸长脖子看公交信息,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雪,回家的那班公交车绕道运行,冷白的广告牌灯光打在夏璃身上,在脚边落下短短的影子。
她拿出手机叫车,发现前面排了一百多号人。
霓虹灯光闪烁,风一吹过,卷着密集的雪花落到脚边,夏璃往后一躲,头顶的帽子掉下来,露出一张凄白的小脸。
她转而给大伯打去电话,想叫他来接自己。
可接电话的人是劳宛丽,夏璃闭了闭眼,听见她在那边骂,“你做了什么大好事啊,还来接你,大人冻感冒了怎么办?自己打车!”
电话挂断,耳边只剩下短促的嘟嘟声。
夏璃放下手机,风吹得脸生疼。
如果爸爸还在,不论多远,无论刮风下雨,他一定会风雨无阻来接她。
可是爸爸死了,半年前,死于一场车祸。
那天他在城郊河堤写生,回程路上发生事故,那条路没有监控,肇事司机报了警。当时夏璃正在上课,中途被班主任叫走,直接去了医院的太平间。
听警察说,人当场就没了。
她在走廊见到了肇事者,那竟不是别人,而是她发小许东阳的父亲,那个叔叔在有钱人家做司机,小时候夏璃还去他家里吃过饭。
她不敢相信。
叔叔跪下,把她拥在怀里痛哭流涕。
后来大伯出面处理这件事,因为那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夏璃从小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她没见过自己的妈妈,她爸生前经营一家美术培训班,日子平淡又温馨。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交通肇事的案子,对方积极赔偿,大伯权衡利弊后,出具了谅解书,七十万的赔款买了一条人命。
钱款到账时,大伯正直地说:“阿璃,这是你的钱,你放心,大伯只是代管,不会动一分。等你成年,我再把钱转给你。”
大伯把她带回了家。
夏友德夫妇开了一家炸鸡店,有一个独子。堂哥在泰国念大学,一年才回来一次。
家里多了一张嘴,就意味着多一个人的开销。夏璃住了不到两个月,劳宛丽就经常当着她的面抱怨水电气费贵了多少,买菜多花了多少,嘲讽张口就来,有时还会趁夏友德不在揪她的耳朵,要求她帮店里送外卖洗碗。
夏璃一开始懵懂无措,日子长了,也找到了生存法则。大伯至少表面待她不错,在他面前表现得乖巧一点,也就可以暗暗和劳宛丽较劲。
“她才上高二,正是学习的关键阶段,你让她送什么外卖?”
夏璃无意间让大伯知道这件事,又懂事地劝,“没关系,大伯。”
她越这样,就衬得劳宛丽越刻薄,夏友德爱好面子,嘴上只会埋怨妻子。
夏璃提着炸鸡包装盒,骑上小电驴,按照手机地图去了城郊。
到了地方才发现,外卖是许东阳点的。
那件事之后,他们的关系尴尬,夏璃不想面对他,给了外卖要走人。许东阳却拽住她的手,想跟她好好聊聊。
许父正好拖着一身酒气回家,许东阳一把将夏璃拉进屋。
客厅的花瓶被许父不小心撞碎,许母出去收拾,免不了唠叨。许父喝多了,下手没轻重,揪住许母的头发又打又骂。
也是在那时,在许父洋洋得意“这个家都靠我撑着,你个女人不知好歹”的各种醉话里,夏璃才知道,原来开车撞死她爸爸的是钟家小姐,她那天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神情恍惚。而许父收钱做了替罪羊,拿那笔横财投资消费,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那天是十一月下旬的最后一个周六,榕城早已降温,冬风湿冷,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开摇摇欲坠的推拉窗,重重砸在墙上又弹回去。
夏璃和许东阳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面面相觑。
—
回忆中断,夏璃面无表情地揩掉颧骨的泪珠,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连带着心头的那点委屈和难过都压下去。望着漫天的雪幕,她最终决定先去附近的商场待一会。
刚抬脚走了一步,一辆黑色宾利驶到面前,后座的车窗随即降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夏璃脚步一顿,认出他是那天在病房见过的男人。
不同的是,他那会是背头,今天却是顺毛,无意柔和了眼底的锐利,看起来多了一份平易近人的错觉。车内暖气轰着,幽蓝的光落在窗口,他整个人看起来慵懒又温柔。
方叙知的眼神扫过她冻红的鼻尖,落进她眼里,“去哪儿?送你一程。”
夏璃惶恐,连忙摆手,“不……不用了。”
方叙知:“前面的桥临时封闭了,你在这里不好打车。”
夏璃迟疑,看了眼脚边湿漉漉的地面,局促地说:“会弄脏你的车的。”
“没关系。”男人目光依然平淡,他打开后座的门,顺势往旁边一坐,给她让出位置。
暖气从车内敞出来,似有若无的热意拂过冰冷的手背。
“上来吧,小朋友,这里不能久停。”副驾的车窗降下来,夏璃看见一个陌生的黑发女人。有同性在,她的防备心放下来一些,略一思忖,还是上了车。
车内的温暖和外面的冰冷对比鲜明,窗上很快起了一层雾,模糊了街景。
夏璃搓了搓冻僵的手指,坐在位置上不敢乱动。
“Fiona,温度调高一点。”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她的动作,方叙知开口,副驾的秘书应了声,将温度调高。
“今天出院?”方叙知扭头,视线落在她身上。
女孩穿着白色羽绒服,毛领随着暖风轻轻飘动,她的齐刘海有点湿了,鼻尖和脸颊都红红的,看起来有些狼狈。不过那双眼睛依然干净明亮,开扇的形状,往上看时尤其灵动。
“对。”夏璃点头。
“怎么没让家人来接?”话音刚落,那双眸子肉眼可见地黯了下去。
随口的一句话,没想到戳中了小姑娘的伤心事。方叙知往后一靠,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个问题,“住哪儿?”
夏璃哽了一下,没做多想,顺着台阶就下,“可能不顺路,把我放到最近的地铁站就行。”
方叙知清淡一笑,“你救过我朋友的弟弟,不用客气。”
在他身边周旋的那群狐狸们,想方设法都要留点人情债,生怕被他忘了。在那样的环境里待得太久,乍一见小朋友的推辞,倒是有几分新鲜。
他都这样说了,夏璃也不再扭捏,朝司机报了地址。
之后,车厢一阵安静。
方叙知本就不是话多的人,刚才和她寒暄,也是看出了她紧张,随口说两句减少她的不安。
他将头枕在靠背上,闭眼休息。
耳边只能听见车轮碾过路面的白噪音。
夏璃小心地瞥他一眼,怕打扰了人,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他的脸隐藏在昏暗中,只剩下一个轮廓。
“明天上午组织一个例会,叫上Armene的所有负责人。”方叙知突然睁开眼,眼神猝不及防和她撞上,夏璃慌忙收回视线。
“是,方总。”前排的Fiona立刻回应,显然是一直保持专注。
夏璃记得Armene这个品牌,那天看新闻,就是它的原材料供应商出了污染问题。
余光里,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夏璃舔了舔嘴角,莫名觉得口干。
二十多分钟后,轿车停在小区路边。
下车前,夏璃朝方叙知颔首,诚恳地说:“谢谢您送我回家。”
“不用谢。”
好像也没什么需要说的了,夏璃打开门,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她连忙下车,却见他递过来一把黑伞,“带上。”
夏璃本想推辞,反正这里跑进小区也没事,但他没有要收回的意思。
雪更大了,几朵雪花掉进脖子上,冻得夏璃直哆嗦。
不好把车门敞开太久,夏璃接过伞,又道了一声谢,转身跑进小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