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静静躺在床榻上的人气息清沉缓慢,大抵是头一次见她如此虚弱至极的模样。
祈令夷坐在床边上垂眸看着她的脸,细细观察她眉间哪怕一丝轻微的蹙褶。
许是病中带来的燥热叫人睡不安稳,她扯开苍白的唇瓣模模糊糊喊了声谁,却听不大清。
他瞧着紧蹙着眉头,垂身下去停在她鼻尖,将她滚着汗珠的小脸细细密密的瞧上好几遍。
“吉雅,我在这里,哪里不好受告诉我。”
然终归是不会有回应的,她烧的十分厉害,从昏迷到现在已经整整过了一天。
他无法不看着她,也没办法不去处理公事,只得将东西搬来她床榻前,看上会折子就要再来她这头瞧一瞧,看她有没有好转。
想起昨夜还与她打趣的自己,祈令夷懊悔得要命。
若是昨日没有任性的非要与她淋着初春的寒雨走回来,也不至于叫她病成这样,明明早就看到她面色发红却一丁点没察觉,还缠着她胡闹,以至病情加重到现在都不曾清醒。
他又叹了声握着她的手抵在侧脸,掌中柔夷轻飘飘的,如同她这个人一样,他惶然察觉到自己此刻的无力,仿佛躺在这里的是个冰雪堆作的雪人,这样滚着汗珠开始在他面前融化。
心内焦急不已,叫了御医多次,三两盏汤药灌下去却还是不见起作用,但再多喂药也不可行,本就没吃东西,再下刚猛的药剂恐怕她身体扛不住。
于是便只能等,等到明早时候再看情况,若是那时还不醒便是危险了。
他握着她的手抵在额头上,半是祈求的唤她。
“快醒过来吧!再不醒来,你害怕的汤药针灸都要用上一遍,到时候又要在我面前哭了。”
躺在床榻上的人静静的,一点回应也没有,唯有涨红的面颊还显出些鲜活感。
他如今别无办法只得浸湿了帕子,在她额头再擦去一层汗珠,继续守在床边。
暮色逐渐昏蒙,里里外外都点了灯。
王典持灯进来将屋内的琉璃盏一一点过后,静步到皇帝身边哀叹着。
“陛下,已经到了这个时辰,起码用些饭菜,一整天不曾进米水了,这样下去您也熬不住的。”
垂目瞧着病人的皇帝并未分出去一眼,声量压得低沉,已然是带了分沙哑。
“不必预备,没有胃口。”
胸膛之中充斥着酸涩和肿胀,倒真的腾不出一点地方放下饮食,他往日纠结无端的思量仿佛都在此刻成了报应,此刻的他只想她能够醒来,旁的一切全都能放下。
哪怕是她再三欺骗,哪怕是她还有隐瞒。
比起病中苍白的面颊,他还不如去瞧她机关算尽在他面前施展心机的鲜活模样。
夜幕之中,空气再次归于寂寥。
吉雅瘫在迷雾里,全身上下都被灼烧的钝钝的疼,连呼吸都也是不同于常的灼热,这难以忍受的热气里,偏还在有个人一直身边环抱着她,胸膛的炙热温度愈发加剧她身上的不适,几次她想要逃离,这怀抱总是将她拖拽回来留于身前一刻不肯放手。
挣着躲着,两人痴缠到了半夜总算是唤回她的意识。
没想到她睁开眼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祈令夷近在眼前的焦急目光。
“你怎么……”
沙哑的嗓音还未说完这句话,他小心翼翼而又迅速的靠近,将她拥入宽厚而又温暖的怀抱里,吉雅迟缓的眨了眨眼,双手毫无意识的拢住他宽厚的脊背。
微凉的唇瓣贴在滚烫的耳畔呼出沉重舒缓的气息,吉雅听到他长长的舒出一口气,继而起身又反反复复的看了她好几遍。
“总算是醒了。”
他说,话里带着焦急和近乎失而复得的情绪。
见他抬手便要掀帐叫人,吉雅慌忙拉住他滚进他怀里,鼻音很重开口便是撒娇般的细密呢喃。
“不要叫人,来了也是要我喝药。”
她仰着头,下颌抵在他胸口,纤细的一小块下巴像是冰凉的玉石印在他心口上。
带着血丝的眼里满是疲惫,却还要他别劳师动众,祈令夷不得已收回了手将她捞上来搁在枕上,手掌抵在她额头试探温度。
高热已然退下去不少却绝算不上完全好了,从刚刚开始一直不断在无意识中呢喃叫他,却不叫陛下而叫殿下,显然是又重复陷进旧日的噩梦里。
他知晓自己对她而言堪比梦魇,却还是不能放开她任由她独自堕入深渊梦沼之中。
所幸人总算是醒了,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斜躺在她身侧,看着她没精打采的眼睛朝着自己浅笑,胸口似乎被什么逐渐充盈得以安心。
“就算避得了这一时,明日也还是要用的。昨日还在笑我起不来床,看看如今是谁睡了两天了?”
祈令夷手掌拢着她的脸,细细密密的凝视着她的眉眼。
她依旧是晕乎乎的,望着他在昏暗中不甚明晰的面颊,眼神更是飘忽不定。见他伸过来的手便靠过去,蹭着他抚过来的温热掌心,将自己的所有温顺柔软交在他手里。
“陛下等了我多久?”
相比起她仍在病中,干涩的嗓音也显出他这些天的不好过,吉雅知道他这些天怕是一次也不曾睡好,在她身边一直等着她清醒。
然而祈令夷不准备答她,摇摇头十分自然的挑过话头。
“做了什么梦?梦里一直在喊我。”
吉雅闻此禁不住下意识浑身一僵,然而仔细思量又觉得没有什么可瞒他的。
“梦到陛下同我在漠北的事,梦到那达慕大会,陛下病体未愈还是以一人之力战胜诸多部落勇士。”
他展臂将她抱在怀中,轻叹了声才说。
“当时是我讨巧用计才占得先机,若是真比怎么赢得过比我粗壮多倍的草原勇士。当年是为了你,为了你说的会在台上送出你的锦袋才上场,幸好勇士们知我心意并未为难,才叫我夺得第一勇士的称呼。”
吉雅半趴在他颈窝,神丝晃晃悠悠的飘忽不定。
“陛下太过自谦,那巴图鲁本就是你应得的称谓,况且草原上的姑娘们向你抛去的锦袋福包可不是假的,差点将陛下淹没在台上呢!”
被她这样略带醋意的提起来,皇帝情不自禁的笑了两声。
“可我都没收,在台上分明只收下了你一人的锦袋。”
吉雅抬起脑袋挤到他面前,嗔道。
“在台上是只收了我一人的,可台下不知道有没有被姑娘们的热情感动,有没有收人家的好意。”
他又笑也不准备同她辩清,眯着眼只瞧着她的眉目缓缓的下移指尖,在她脸上留下轻柔缱绻的微凉触碰。
“这些天……见到你闭着眼昏睡的样子,我一刻也不能睡好,怕你就这样一睡不醒又怕你不愿意再睁眼看我。”
他浅浅呢喃着,在夜色里仿佛遥远的散在了空气中。
吉雅此刻才回神,梦里的他终究已经消失了,现在在眼前的这个人,会为了她的一点不适忧虑揪心,会为了她茶饭不思日夜守候。
那个抵着刀尖威胁她的祈令夷在脑海中逐渐消散,此时温热的胸膛填补在曾经的恐惧里,她意识到这点不自觉的轻笑,笑自己轻而易举的再次相信他,亦笑他不再如当时一般恩威并施的诡谲谋算。
她抓着他的手搁在脸上,指尖插进他手缝里。
“怎么会不愿意见你,在梦里也是和你在一起。”
她顿了下有些揶揄的皱了皱鼻子,哼道:“只可惜在梦里的人可不欲叫我好过,锦袋没送出去还惹得他记恨,好生吓了我一顿。”
祈令夷挑眉,没想到在她印象里自己竟是那样一副阴晴莫定的面孔,有些狐疑的问。
“我竟然还会拒绝你送的东西?我是怎么吓你的?”
眼瞧着他好奇,吉雅索性将自己的梦同他一五一十的讲了个明白,不过还是将自己怀疑他的那部分隐了去。
“本来想吓唬人就果断些嘛!偏还在那之前亲了我一回……”
盯着他的唇,她越讲越小声,快要隐没在他暖烘烘的臂弯里。
谁料这人听完全部,低下头寻到她唇角轻轻啄了两下。
“是这样吗?”
吉雅赧然,抿了抿唇缩在他颈窝处摇了两下脑袋。
“不是?”
他好似不甚清楚,将她捉出来抵着额头细细的查看她脸上的羞怯。
“那是怎样的?”温热的气息伴随着不容置疑的动作将人推在枕上,外间点着的幽黄烛火浅浅透过纱帐映在他侧脸,更显得他柔情溢出来一般充斥四周。
吉雅本就头昏脑涨,看他撑在身上浅笑的惑人表情愈发拦不住自己身上涌起的燥热冲动,伸出手去环住他的脖子将他拉下来。
“像这样……”
她仰头轻点在他唇间,炙热的呼吸瞬间被倾覆的人吞没,他轻轻抚着她的脸,缓慢而又轻柔的在唇齿间探索,这吻比之梦中更加动人,饱含着温暖的情意将她缓缓包裹住。
亲了好一会儿,她抱住他枕在他肩上,睁眼在黑暗里回笼神思。
梦中的郎君终归和现实不再一致,她也变了许多,两人如今还能够在一起,在彼此身边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再是多求不得。
再见到太阳已是三日后的晌午。
吉雅被青回扶起身,走到窗前看青石板被阳光蒸腾而起的热气打出气旋在半空飘忽,忽而也觉得自己也应该出去走走。
青回经过这一次担惊受怕,实在怕的厉害,每一步都紧紧跟着她,生怕将姑娘摔个好歹。
“再这样下去,日后我怕是离不开人了!”
吉雅坐在院中的小凳上,看她来来回回取了外袍又端汤药的殷勤模样,笑着将她牵住。
青回也知道自己忧虑过甚,顺着她的力道停下来,将她身上的外袍又好好捋了捋才道。
“姑娘这一病,宫里翻了天似的,陛下在这里日夜不休我们也不敢离开分毫,生怕姑娘出什么事,幸好……如今总算是痊愈了!”
若不是因着姑娘的缘故,她们这些女侍恐怕一辈子不会有出头之日,因着她在这里,陛下才终于放了她们在宫里侍候,有了官职俸禄这一辈子不愁生计。
直到姑娘病倒生死莫测,她才发现这一时的改善顷刻就会化为泡影,若是姑娘有个好歹,她们这群人终究会回到当初的境地,被关在郊野的园子里一辈子不容出来,到时候哪里还有第二个姑娘能救她们呢?
青回心中感激,愈发念着姑娘长命百岁平平安安,一辈子无忧无虑才好。
吉雅察觉她说着幸好却还是蔫蔫的,心底里也是不好受,她这一病少不得要连累她们跟着侍候,她再三说要青回回去休息休息,可吊着颗心的人听闻反倒更加不肯离开,像只小尾巴似的跟在身后随时观察她状况。
吉雅皱着眉头饮了药又含了蜜饯在嘴里,问道。
“这几日陛下总是来看我一时就走,晚上也总是待不到我醒来便离去,是出了什么事吗?”
陛下猜的不错,姑娘果真会问她情况,青回被安排将这几日的消息都转告于她,顺手倒了碗血燕羹搁在她手边。
“工部侍郎徐承之收监多日还是不曾认罪,那日街头推搡有许多人证,若是再无其他证据证明他的清白,陛下决定不日将其贬斥至荆州任知县。”
话还未说完,吉雅拧着眉头直道大事不好。
这些天里将其收押在大理寺显然是要防背后之人暗害于他,可这么久不曾有过动静,甚至要将其贬斥,显然是陛下也没找到证据证明他无罪,不得已才送他远离京城。
可那些人会叫他平安到达荆州吗?离了京城不在天子脚下,便是出了事陨掉一条性命,陛下查不到证据又能如何呢?
想到这里,她再坐不下去起身在院子里走动。
“青回,你有看到白慕枝现在何处吗?”
或许从他们那里还能获得些线索……
吉雅思量着还是先同他们取得联系,便先问人在哪里,然而见她提起,青回却出乎意料的慌了神抿着嘴避着她的目光。
“青回?”
如此欲言又止是为何事?
青回心内敬重她,虽被告知绝不能吐露实情,却还是受不住独独瞒着她的压力,扑通一声跪在原地。
“姑娘罚我吧!姑娘早就让我多加照顾,我却没看好人。白慕枝已经被陛下带走审讯,如今应是在大理寺中受刑!”
吉雅掐着蜜饯的手一松,半颗蜜杏顿时落在了尘土滚了两圈隐于灰扑扑的青石间,而闻讯的主人也愣在原地,许久缓不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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