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正值休沐,邱逸重等人都不在,司里只有几个轮值的小吏和住在司内的姚温。
姚温几人匆忙赶至门口,只见一妇人蓬头垢面,骨瘦嶙峋,她吃力的抬起眼,下一刻便昏了过去。
姚温紧皱眉头,吩咐手下将她抬了进去安置在客房,又弄了些吃食给她。
过了许久,这妇人方才慢慢苏醒,她醒来时,眼中蓄满泪水,声音嘶哑,“大人,救救我们。”
她说话说得急,冷不防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姚温不好近身,让一个婆子为她拍背顺气,又递了碗水给她,他神色凝重,“大娘莫急,若有何冤屈,皆可告诉我们,我们替你伸张。”
妇人喝了水顺了气,情绪也稳定下来,她坐起身来,娓娓道来。
“我家原是落霞县的,我男人就在吴家矿场采矿,我们一家子不算富裕,但日子也过得下去。”
“但今年初,那吴二忽然说上面新出了矿物税,连同矿工也要给,替人采矿的,也就图那几分工钱,哪有什么矿能给的。”
姚温插了句嘴,“吴二是?”
“吴二,就吴家矿场家的二儿子:吴瑕”
“他又说,交不出这矿物,只能给他们折钱或延长工时抵扣。”
“这延长工时了,也没好好休息......”
妇人说着说着,哽咽道:“我男人那晚就,就摔那矿井里了,尸体是第二天发现的。”
她再难抑制情绪,掩面哭泣,姚温心情复杂,安慰道:“节哀顺变,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妇人神色恍惚,“有几个人找上门来,给了我点钱,让我不要说出去。”
“我觉得不对,我想要个说法,我去敲县府的门,可大门紧闭,我日日去,周周去,我连耿县的一面都没见上。”
“我听他们说,您是从京里来的,肯定是好人。”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您会帮我的,对吧......对吧?”
迎上妇人恳切哀求的目光,姚温重重地叹了口气,他问道:“你说的耿县是?”
“耿琨。”
“耿琨。”
姚温念着这名字,从书房翻出一沓关于落霞县的卷宗。
邱逸重被紧急召了回来,他已然知晓了这事儿,那妇人还是落霞县的,姚温又大半夜让他过来。
啧,姚大人或已察觉了,这事儿难办啊......
这会儿踏入门中,邱逸重见姚温眉头紧锁,手中来回翻着卷宗。
“大人。”邱逸重双手抱拳,心存侥幸朝姚温复命,“范同知和我已将那妇人安置妥当。”
“好。”姚温余光瞥见邱逸重,冲他道:“小邱,你可知道这矿物税。”
矿物税......
邱逸重小心翼翼看向姚温,他自然知道,矿物税是新法的一项,本朝矿场多为私人经营,官方难以把握,于是推出专向各地矿商征收一定比例的矿产或折钱。
此税一出,各地矿商叫苦连天,但自新法废除后,矿物税也被废除。
他还知道,姚大人也曾是新法一派。
他思量再三,斟酌点头,“知道,去岁推出的法令,但如今已没有了,大人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姚温自嘲似地摇了摇头,“矿物税的提出本是为抑制地方私营矿产,再逐渐收归官有,不曾想,却成了剥削人的工具。”
“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姚温招手,示意他过来,指着这卷,“这是去年推行新法时,落霞县盛上来的卷宗,上面的数额乍一看并无大问题,每一名目都能对的上。”
邱逸重不知其意,“这样,有什么问题?”
姚温摇头苦笑,“就是能对的上才有问题,新法初推,涉及名目众多,就是京城边县的清水官儿,也难做得漂亮,再看矿物这一栏,我方才翻了前些年从县里盛上来的县中产簿,其中记载产量按折算比例亦能对上。”
他话音一转,“可这最近的产簿是七年前的,而矿物税推行之初规定按当年产量为准。”
夜里风大,吹得烛火摇曳,忽明忽暗。
“从这里可以看出两个问题,一个是落霞县的矿产存有欺上瞒下的嫌疑,另一则是布司内疏忽至此,竟然未有分毫察觉。”姚温冷冷道。
邱逸重一声不吭跪下请罪,姚温随他跪着,兀自拢了拢衣裳。
“小邱,你心思细腻,做事稳重,我不信你全然未觉。”姚温将卷宗放了回去,“我在京中也并非白待,你当知道孰轻孰重。”
“今日我乏了,先去歇下了,你就在这好好想,想清楚了,就来和我说。”他毫不犹豫转身离开,临走前不忘维护自己关心下属的人设。
“如今秋已过半,地板冰凉,你可要注意身体。”
这话儿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邱逸重垂着头,“多谢,多谢大人关心。”
“好。”
回到舍内,姚温简单洗漱一番,便上床就寝,只是白日的经历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落霞县,吴家矿场,分明已废除却还继续推行的矿物税,还有邱逸重的隐瞒......
一个又一个的谜团,真相笼罩在重重雾障之后,教他看不分明。
这一夜,他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他如过街老鼠,人人谩骂,他想堵住耳朵,可双手如千斤重,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
有人戏谑,指着眼前民生凋敝的景象。
你看,这就是你力主推行的新法,这就是你理想的盛世。
下一幕,他又一次迎上那哀求的目光,妇人嘴唇蠕动,“求求您,救救我们。”
京中近日下了小雨,一场秋雨一场寒。
徐易下了朝回家,却见一不速之客,他顿了顿,只是道:“进去吧,外面雨大。”
他们进到屋中,徐易为他倒了杯茶,“上一次您主动过来,是为了姚温,这一次是为了谁?”
那人神色悲戚,“为了你。”
徐易手一抖,茶泼了出来,他神色不变,找了块抹布将桌上泼出的茶水擦干。
“您也听说今日朝上的事了。”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杨约默认,“议礼之论,从来无关礼字。”
他长徐易七岁,亦是徐易的老师,他不想看着徐易陷入这漩涡中,幸而徐易还未表明立场。
徐易却岔开话题,“你我有多久未曾像今日坐下来聊天了?”
杨约垂下眼,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快五年了吧,自我提出新法变革,你我政见不合开始。”
徐易看他喝得干脆利落,“老师不怕我在茶中下药么?”
杨约瞥他一眼,“你不会。”
凭他对徐易的了解,凭他和徐易相伴十多年的情谊。
“那你信我吗?”徐易垂眸看着杨约。
“信。”杨约默了半晌道。
“老师既然信我,那不必担心了,徐易自有把握。”他莞尔一笑,竟让杨约有些恍惚,彷佛又回到那时,那时的徐易未入朝堂,仍是个喜欢跟在自己后面的小孩子。
......
大梦初醒时,天光大亮,姚温背后冒了一身冷汗,他闭了闭眼,方才起身洗漱。
洗漱完不一会儿,便有敲门声,姚温打开门,门外是邱逸重,手上还端了吃的。
姚温盯着他手里的吃食,邱逸重解释道:“刚刚过来的时候,大娘让我端来给您的。”
姚温这才侧身放他进来,邱逸重把碗放在桌上,不想膝盖一软,又跪在地上。
“你坐罢。”姚温这么说着,自个儿倚在门边,双手抱胸,“想好了?”
邱逸重坐了下来,略有些拘谨,“嗯,但我知道的有限,我们不敢过问过多。”
“无妨,把你知道的都说了。”
邱逸重叹了口气,正色道:“落霞县的县令叫作耿琨,耿家当年与一家联姻,把女儿嫁给那家儿子,后来那儿子出息,考了功名还在京城做了官,耿家跟着发达了,耿琨呢,则是耿家女儿的亲弟弟,那官的小姑爷,县令一职也是他靠钱捐来的。”
“我们都知他买官已触犯律法,但碍着上面的关系,他也算老实,未生太多事端,许多事情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之前耿琨漏掉卷宗,司内都有提醒让他提交,可他打着哈哈,扯着业务不熟的幌子,蒙混了拖过去,这一拖,拖着拖着就没了,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不管了。”
姚温听到此处,向他询问,“那官是谁?”
邱逸重思索了一会儿,“段家,叫段嘉玉,如今的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姚温有些糊涂,从前在朝上时,吏部尚书是个白胡子老头,姓霍。
至于段嘉玉,姚温隐约有个模糊的印象,应是当时经常跟在霍尚书身边的那位员外郎。
或是霍尚书致仕归家,而又这位段嘉玉继任成为新的吏部尚书。
“按察司也不管吗?”姚温问他。
邱逸重摇摇头,“无人举报,又无证据,按察司就算有心也无余力。”
“只是,没想到这次......”
姚温神色晦暗不清,“矿产也是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邱逸重默了半晌,“是。”
“还有呢?”
“没了,矿场的事情我也不清楚,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姚温捏了捏鼻翼,他摆摆手,从袖中掏出一瓶药膏丢给邱逸重,“拿去擦罢,桌上吃的也别浪费。”
说罢,他踏出房门。
晨间空气清新,鸟声啼鸣,院中别出心裁种了一排翠竹,常年碧绿,右侧挖了池子,池中仅剩浮萍飘荡,鱼戏其中,难生忧愁。
如此景致,可姚温心中烦闷,此事的关键之处,在于落霞县未呈交的卷籍,还有矿场之事......
若要处理此事,需要实地探查,如今派谁去都不合适,大家心中或多或少都有顾忌,思来想去,他觉得只有自己亲自走一趟落霞县才可行。
只是去之前,还得做好准备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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