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钟,时间的流速开始加快,几个青年来了这边,在核对宴席名单,刘叔的锅铲抡得都快要冒烟。
汗水不断滴落,刘叔不断提醒火势再大点,方知绿擦了下鼻尖,用火钳将灶膛积攒的灰拨空,往里添了几个大的柴火。
十一点,有客人陆陆续续进来,坐在桌子上打牌聊天,几轮牌打下来,里面的大灶里米饭劈哩叭啦,结出一层锅巴,方知绿吸了吸鼻子,米香味里夹杂着另一种气味。
那是在米饭上闷着的粉蒸肉发出的香气。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边,宴席的主人公、她的朋友、她的老师。喜盒被撤下来,桌子上闷上一层红色塑料桌布,饮料先上桌,一阵巨大的鞭炮霹雳声中,村子里的青年鱼贯而入,开始上菜。
场面上觥筹交错,到了这一步,方知绿就闲下来了。
李闻白也无事可干,他叉着腰站在灶台前,额前的刘海被汗水濡湿,他抬起眼皮,瞥见仍旧坐在小矮凳上的方知绿。
凳子太矮,她缩成一小团,望着地面发呆,手里还拿着烧火钳。
“坐在那儿不热吗?”
灶膛里的柴火还未烧尽,薄薄的灰下藏着猩红的光,李闻白不问还好,一问方知绿呆滞了一瞬,后知后觉感受到皮肤上传来的炙烤般的热意。
但是,方知绿看了看周围,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坐了。
“跟我来。”
热闹的宴席,两个人光明正大地从厨房的后门溜出去,没有任何人注意。
出去之前,李闻白自然地弯腰,拿走了两瓶矿泉水,出门,他塞给方知绿一瓶。
不熟悉的小道,方知绿四处观察,跟着李闻白左拐右拐,最后竟来到最开始的地点。
广场。
广场前是气派的祠堂,而与祠堂相对着的,是一片宽阔的池塘。
池塘边有一棵高大的香樟树,村子里有人在这边洗衣服,于是香樟树下修了台阶。
台阶用的青石板,走得坐得多了,被磨得光滑温润。阳光依旧炽烈,池塘水面被映照得波光粼粼,很是刺眼,只有这香樟树下遮蔽的一角,灰暗微凉。
李闻白快速走至这边,弯腰随意拂了拂青石板,大大方方坐了下来,拧开瓶盖准备喝水时,他往身旁看了一眼。
女生双手拿着矿泉水,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放心坐吧,不脏。”
李闻白往旁边挪了挪,又从兜里拿出纸,把他刚刚坐的地方使劲擦了擦。
“喏。”
“...我不是这个意思。”
方知绿有点尴尬,她刚才只是在想该坐在哪儿,坐在李闻白身边吗?好像有点太近了。
就像现在这样,稍微动作大点,她就能碰到他的胳膊。
树叶晃动,发出沙沙声响,两人并肩坐在一起,谁也没看谁。方知绿安静喝着水,感受微风不断拂过,带走燥热。
“累不累?”李闻白打破沉默。
“啊?”方知绿偏过头。
“还好。”
一上午,除了塞柴火之外,她做的事其实并不多。
“对了,我没有很慢吧,没有拖后腿吧?”
李闻白带她来的,她要是干的不好,肯定会让李闻白很为难。
“没有,你做的很好。”
李闻白的话让她放下心来。
“不过...”
一个转折,刚放下的心又被提了起来,她紧张地看向李闻白,像是等着审判。
“你别紧张。”李闻白哑然失笑。
“我就是想说,不过下午会有很多盘子要洗,累的事还在后头。”
“你能抗住吗?”
原来是说这个,方知绿顿觉自己刚才的反应有点大,心里刚升起一丝懊恼,很快被他最后一句话冲刷。
“可以的,我可以抗住。”她坚定点头,试图让李闻白看见她的决心。
李闻白嘴角翘了起来。
他什么也没说,笑着喝了一口水,随后双臂搭在双腿的膝盖上,弓着脊背,脑袋垂着,有些疲惫的模样。
方知绿突然意识到一点,比起她,更累的是李闻白。
她又忽然想起扮玩偶的那天,李闻白毫无预兆地出现,他并没有想到会碰见她,他只是很单纯地来工作。
而这次打下手,他备菜切菜熟练的模样,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活儿。
学校里人缘极好、成绩优异的李闻白,私底下却一直接这种苦活儿挣钱,为什么呢?
“李闻白。”她喊他的名字。
“嗯?”李闻白侧过脸看她。
“你...也很缺钱吗?”
方知绿其实觉得这样问有些冒昧,但是李闻白上次也这样问过她。
她语气轻柔,屏息等待着他的回答。
李闻白毫不掩饰地点头,“嗯。”
那,因为什么?是跟她一样的情况吗?
一个问题回答完牵扯着下一个问题,可他们还不是特别熟悉的朋友,方知绿只是心里这样想,斟酌了一会儿,并没有顺藤摸瓜地追问下去。
她坐正身体,收回那点儿好奇,准备任由这个话题在夏日的空气中消散开。
但是李闻白好像读懂她心中所想。
男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像是夏日雨季降临前因水里缺氧而难以呼吸的鱼,尾音有股淡淡的疲倦。
“方知绿,我大概了解你家的情况,我跟你不一样。”
他精准地回答了方知绿未问出口的问题,而这个回答戳中了方知绿心中隐秘的自卑一角,她抿紧唇,但面上装作无事发生。
“不过,从某个角度来说,我们又是一样的。”
说着,李闻白坐直身体,脑袋稍稍往后仰,他眼睛眯着,目光望向远方。
远方,池塘的另一边,是堤岸、是农田、是绵延不绝的土地。
是方知绿十七年来,习以为常的风景。
“方知绿,你见过外面的世界吗?”
方知绿摇头。她从没有去过外面,小时候跟妈妈一起在老家待着,长大一点,她便寄住在各种亲戚家,那么多年,她一直被围困在小小的房间。
“我见过,但却没有触碰过。”
“但是他们都说,高考后的生活会很自由,想去哪去哪,想做什么做什么,没有任何人可以约束我。”
“我很向往,那时候,我或许可以真正触碰到它。”
“你想吗?”
李闻白收回视线,漆黑的眸子直直看向她,方知绿没有闪躲,半晌,她小声问了一句。
“可以吗?”
李闻白笑了,“当然可以,以你的成绩,想去哪里都可以。”
“所以要一起吗?”
“嗯?”方知绿不解。
“一起,朝着自由进发。”李闻白一字一句地说。
夏日的风仿佛突然扬了起来,四肢百骸因为这句话而产生热意,方知绿感觉自己的血液忽然开始沸腾,她有些热,脑袋也晕乎乎的。
明明一开始围绕着缺钱这个问题,但说着说着,李闻白自然而然地把她带进了另一个话题。
她好奇的事没有得到结果,但好像得到了更为重要的回答。
眼前的李闻白突然站了起来,方知绿的目光跟随着他,高大的香樟树下,男生身材颀长,他垂着眼皮看她,朝她伸出右手。
阳光透过密集的香樟树叶,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男生的骨相被衬得很立体,可脸的轮廓却是柔和的。
黑色的发丝随风微微摇曳,他的手却始终停留在那,骨节分明,是等待的姿态。
方知绿犹豫了一下,将手放了上去,男生的手掌宽大干燥,热意传递,下一秒,李闻白胳膊猛地使劲。
方知绿被拽得站了起来。
稳住身形时,李闻白松开了手。
“走吧,吃饭了。”
方知绿神色错愕。
“怎么了,刚才刘叔在喊我们去吃饭,没有听见吗?”
思绪太乱,方知绿下意识忽略了周遭所有的动静,确实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她伸手,是因为李闻白说的话。
那是十七年来,第一次有人向她发出邀约,方知绿不知如何应对,只好拿出最正式的态度。
于是她伸出手,算是缔结这个约定。
但原来李闻白只是拉起她去吃饭,方知绿觉得刚才自己的行为有点蠢。
李闻白还在看她,方知绿一阵脸热,她回应了一句走吧,便埋下头匆匆往前面走。
在她看不见的后方,李闻白盯着她的背影,慢慢弯起了嘴角。
-
李闻白说的没错,累的事确实在后面
吃完饭,等宴席上的人全都走光,下午两点,方知绿正式开始工作。
一些还很干净的菜被归类放进铁盆里,所有的碗筷收拾出来,方知绿坐上小矮凳,前方的大红盆里蓄着井水。
挤入几泵洗洁精,方知绿将堆成小山高的碗筷分批放进里面,开始清洗。
李闻白忙着搬桌子擦凳子,刘叔得清洗灶台,各自有各自的活儿要干,大家也没聊天,都在认真干活。
方知绿做事情很专心,不知洗了多久,腰酸到开始麻木时,她抬手擦汗,李闻白拿着小板凳坐在了她对面。
凳子太矮,他坐着实在是有些局促,李闻白调整了好几个姿势,但看着都不是很舒服的样子,方知绿忍不住开口:“你歇着吧,我能洗完。”
李闻白看了她一眼,置若罔闻。
方知绿闭上了嘴。
两个人干活效率要高上不少,碗筷清洗整理好,再将厨房收拾一遍后,天边开始出现晚霞。
刘叔干完活在门口抽烟,见两人收拾好,笑着走上前。
“小姑娘干活挺麻利啊。”
方知绿没说话,腼腆地笑了笑。
看出方知绿是个内向的性子,刘叔没过多搭话,而是直接从兜里掏出两个红包。
“你跟闻白的,活儿干得不错。”
塞完红包,刘叔又转回厨房,出来时,手里提着两大袋吃的和喜糖。
“菜都是干净的,你们拿回去热一下就可以吃,喜糖是主家给的,高考生的喜糖,你们也沾点喜气,明年考个好大学。”
方知绿有些受宠若惊,几乎是下意识,她看向李闻白,这里她最熟悉的人。
李闻白朝她点点头,“收下吧。”
得到回应,方知绿乖乖接下,礼貌道谢。
接着,李闻白跟刘叔寒暄了几句,方知绿没听他们的谈话,看着天边淡淡的晚霞,思绪游离。
李闻白聊完时,一转身,看到的就是方知绿仰着脸看着天空发呆。
接近傍晚的太阳并不刺眼,像是融化的蜜糖,在女生的脸颊上投下琥珀色的光,光线勾画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女生的嘴角微微上扬,模样恬静。
李闻白感觉心脏传来一阵悸动,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定感,像是湿透的棉花被晒得蓬松丰盈,变成天边的一朵云。
“你聊完了?”注意到他们安静下来,方知绿扭头问他。
李闻白的身体极轻微地晃动了一下,短暂失神的目光重新聚焦。
他点头。
“那我们现在要回家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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