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师父安葬入土那日,天地间大雨倾盆。
瓢泼的雨打湿了新翻出的泥土,也浇灭了燃烧的纸钱。
洛念安笨拙地以身子遮挡,浓烟呛得她泪水混杂着雨水哗哗落下。
她忽然失去了方向,跪在坟前,尽显迷茫。
她不知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她该去往何处,又该过怎样的日子。一如当初失去洛太初那样。
“她死了?”
一道阴冷的声音打破沉寂,穿破噪人的雨声入耳。
洛念安一动不动地跪着,并不搭理。
“我早就说过,珈洛,你始终都是被亲族抛弃的命。你身边的人都会不得好死,比如,那个小孩子。”
“闭嘴!”洛念安抄起龙吟,看也不看,便往声音传来处刺去。
却是刺了个空。
那张面具仍旧笑意盈盈的,半寸不移地飘在那里。面对洛念安的盛怒,她只是轻飘飘地笑了几声,声音轻柔却阴冷:“珈洛,你不要这样生气。”
又是这句话,洛念安手背上青筋暴起,面对着眼前这个虚伪至极的人却是毫无办法。
“你何苦这样生我的气,害死你师父的又不是我,你应该去找真正的凶手,为你师父报仇啊。”
闻言,洛念安将手中的龙吟一扔,又直挺挺地跪了回去。
大雨淅淅沥沥,打得人睁不开眼。
笑面人飘至她身侧,在她耳边道:“珈洛,我早就说过,虚伪的凡人不值得你拯救。人各有命,是非善恶终有报。生即生,死便死。你救了他们的女儿,然后呢?他们却杀了你的师父,你难道忘了她死时那血肉模糊的样子了吗?她是被他们用锄头、铁锹活活打死的啊!”
那一句句低语,如同刀片一般,一片接一片地剜下心上的血肉,混着泪水,模糊不堪。
她的指甲深深陷入手心,却毫无知觉。
“你师父教授你一身武艺,你却连为她报仇都不敢,还有何用?”
洛念安忍无可忍道:“别说了。”
“她有多痛啊?多绝望?多无助?”
洛念安瞪向她:“我说别说了!”
“那就为她报仇啊,”那张可怖的面具上的笑容似乎加深,“杀了他们,杀了那些愚蠢的凡人,为你的师父报仇。”
龙吟不知何时莫名回到了她的手上,洛念安握着龙吟,手有些发抖,她抿着唇,半晌才道:“我不知他们是谁。”
“他们无非就在那片地方,都杀了不就好了。”笑面人轻轻靠近:“珈洛,你的师父还在这里看着你呢。你不会眼睁睁看着她,白白死去的吧?”顿了顿,她又道,“去吧珈洛,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大雨依旧如瓢泼一般。
龙吟随着洛念安的前进,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划痕。
小村中四下无人,这样的雨,百姓都会躲在家中,并无人出门劳作。
她似着了魔一般,缓步往前行进。脑中一直不断重复着:
“报仇。”
“杀了他们。”
“报仇。”
“杀了......”
她停在原地,视线落在身侧的房屋上,又看向另一侧,喃喃低语:“从哪个开始好呢?”
洛念安举起龙吟,枪尖指向右边,嘴里念着:“点兵点将......”枪尖又指向左侧,突然指中一位妇人。
那妇人举着一把白的发黄的油纸伞,立在院门口,正小心翼翼地望着她。突然被长枪指中,吓得她惊呼一声,往后小退一步,左手一个劲儿地抚着自己的心口。
本来门口突然站着一位披麻戴孝的女子就已经很诡异了,她还拿着长枪指人。
那妇人到底没有被吓跑,一手扒着院门,虽害怕,但对上洛念安的视线后,还是小心地开口道:“姑......姑娘,你......你是要去哪里啊?这外头正下着大雨呢,你要不进来坐坐,躲躲雨?”
洛念安愣住,越过她往院中看去,那里搭了一个小棚,棚下的桌子上还放着没有做完的针线活。
见她毫无反应,那妇人没再说话,但也没走,甚至走出院门,虽有些发怵,但还是靠近她身边,将手中的油纸伞举过她的头顶。
淅淅沥沥的雨水被截断在伞面上。
半晌,洛念安才似如梦初醒一般,将龙吟挪到身后,缓缓摇头道:“谢谢,不用了。”
“老太婆,你在那里干什么?赶紧回来!也不嫌晦气!”
那妇人正欲开口,便听见身后有人骂骂咧咧。
洛念安的视线被声音吸引,就见到院中的小屋木门打开,一个男人正探出头来,面色难看。
听他这么一说,洛念安才想起自己的装扮,忙往后退了一步,离那位妇人远了一些。
那妇人回头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面露难色。
洛念安见状,忙道:“十分感谢您,但是真的不用管我了,您快回去吧。”
闻言,妇人忽然抬手,抓住洛念安的手,将那把油纸伞塞进她的手中:“你拿着吧,快回家吧,这雨还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呢。你身上湿漉漉的,别再着凉了,受罪。孩子,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你也别太伤心。”她说完,不等洛念安反应,便转身冒着大雨跑进院中。
那男人对她招手,她便回屋去了。
洛念安在原地怔愣了许久,缓缓抬头,正见到伞面上有一朵小花,那抹红在昏暗的天地间格外显眼。
再转眼,笑面人飘在她面前。依旧是那张惨白的笑面,只是此刻,似乎笑得有些发苦。
洛念安看了看她,忽然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珈洛?”笑面人跟在她身边。
洛念安看都不看她,稳稳举着伞:“陪我师父。”
笑面人提醒道:“你还没有屠了这个村子,为你师父报仇,你有脸回去?”
闻言,洛念安停下。雨水劈里啪啦地砸着伞面。
她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屠村。”
笑面人呵呵笑了几声:“就为了,这把伞?”
洛念安摇摇头,缓声道:“我是神,就算一千个人里面只有一个人是真正的心地善良,那么他们也值得被拯救。”
这句话倒是让笑面人哈哈大笑了好一阵,她停下来,那张面具正对着她:“你是神?”
洛念安握住龙吟的手指渐渐收紧:“我乃神族后裔,终会成神。”
笑面人却满是遗憾道:“不会了,你忘了?你早已被神族抛弃。”
洛念安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们不会抛弃我。”
笑面人阴魂不散地跟在她身边:“自欺欺人。”
洛念安猛地停下,龙吟的剑锋直抵着她:“好!就算如今,我被神族抛弃,那我也要靠我自己飞升成神!到时,我第一个灭了你!”
“是吗?”笑面人森然道,“我很期待那一天呢,珈洛。”
“很可怕吧?”洛念安看向易桉,他正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什么?”易桉抬眼望她。
洛念安避开他的视线,小声道:“我。”
易桉弯了弯唇:“你肯定不会那样做。”
洛念安抬眼,歪头道:“可是世上事并无绝对啊,倘若没有那位夫人,说不定我真的会屠尽全村。”
“那又如何,”易桉道,“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洛念安怔住,缓缓眨了下眼,心下微动。
易桉伸手,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桌上的银盏,问道:“还有吗?”
洛念安回神过来,点了点头,扯起唇角又落下:“当然。”
当年遍体鳞伤被吊于城墙上时,有人往她身上扔烂菜叶,臭鸡蛋,什么都有,边扔边破口大骂。
待她带着满身污秽,狼狈不堪地从棺材里爬出来时,眼前正是一块黑白衣袍。洛念安动作一顿,缓缓抬头,眼眸中映出那张笑面。
她问道:“为了几个凡人,值得吗?”
洛念安并未回答她,依旧卖力地往出爬,好不容易爬出来,气喘吁吁地倚靠在坟墓边,休息了一会儿,饥饿和口渴让她几近昏厥。她四下张望着,忽然瞥见坟前摆放着三个供盘,有几颗长了毛的蔫巴苹果,长绿点的馒头,还有一块生肉,同样时间长了,坏掉了。
洛念安却顾不得其他,手脚并用地爬到供盘前,捡起烂果子坏馒头就吃,一样一口,来不及咀嚼便吞咽入肚,虽未尝出味道,但她只觉得那时什么都是人间美味。
苹果时间长了,没什么甜水,使得馒头难以下咽,但在饿死和噎死之间,她果断选择噎死,生生将果子馒头都吃完了。
吃完东西,她又在坟边躺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将坟墓复原,全程无视掉身边那道顶着笑眯眯面具的身影。
好不容易将坟墓修补的大差不差,她才拖着步子离开。循着记忆,她千辛万苦地挪到一处水塘边,跪在案上,撑着身体,探出头去。水面清晰地映出她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她却是全然不在意这个,只是猛地将头扎进水中,大口大口地喝着水。
笑面人依旧跟在身侧,声音不大不小地来了一句:“小心坏肚子。”
洛念安哪里顾得上这些,只是一个劲儿地喝,好不容易满足,又突然跳进塘中,由着力道下潜,直到自己实在撑不住,才出水,一点点洗净身上的污垢。
全程无话,笑面人只是坐在岸边,静静地看着洛念安。一直到她觉得自己洗干净了,才爬上了岸,仰躺在她的身侧。
洛念安疲惫地闭上眼,半晌,忽然道:“值得,我生而为神,就是要守护苍生的。”
笑面人轻笑一声:“还以为自己是神呢。”
洛念安没心情搭理她。
笑面人道:“温馨提醒,你已经在人间流浪两百年了,在这期间无神问津。说不定啊,他们早就将你忘了。”
洛念安翻身背对着她。
笑面人依旧在笑。
洛念安忍无可忍,喝道:“能不能闭嘴?!”
她声音刚落,紧接着响起一道惊叫声。
这声音绝不是身侧那个面具怪发出的,洛念安猝然睁眼,起身寻着声音望去,却只见到一个仓皇而逃地背影,看样子是位小姑娘。
莫名吓到人家,洛念安深感抱歉,但正心烦着,又累,也不想挪地方,干脆又躺了回去。
“珈洛,你不要这样生气。”笑面人的声音没完没了地响起,“你看,都吓到人家小姑娘了。”
洛念安眼也不睁,蹙着眉道:“相识一场,能否答应我件事?”
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笑面人沉默了一会儿,终是道:“你说。”
洛念安眉头舒展:“去死。”
笑面人又怪笑出声,应道:“好啊。”
洛念安睁开眼看她。
“不过,”笑面人道,“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洛念安竟真的觉得此事可以商量,脑子一懵,问道:“什么?”
那张笑面缓缓转向她道:“你去,杀了上阳国所有人。”
闻言,洛念安忍不住笑出了声,顿了顿,她道:“你还真看得起自己。”
笑面人也笑,却没再出声。
洛念安重新闭上眼,半晌,肩膀处不知有什么东西在碰她。她猛地睁眼,视线里一根树枝掉在地上。她起身一看,拿着树枝戳她的人已经被吓得躲在一位妇人身后了。
是方才那个小姑娘,她正拽着妇人的衣裳,看着洛念安道:“娘,就是她。”
洛念安望着眼前突然多出来的一大一小,一时搞不清楚状况,怔愣住。
那妇人小心打量了她一番,试探问道:“你......没事吧?”
洛念安摇头:“没事啊。”
那妇人呼出一口气:“我女儿回来跟我说在水塘边看见你,我便想着来看看,怕出什么事。”
洛念安的视线停在那个小姑娘身上,扯起唇角道:“我没事,谢谢。”
妇人摆摆手,又问道:“你是谁家的?为何在这里?”
“我......”洛念安思索片刻,道,“我无处可去,便在这里歇脚。”
妇人点点头,将手中的小篮子递给身后的女儿,推着她往前。
小姑娘提着篮子,走到洛念安身边,将篮子放下,又一蹦一跳地回到自己母亲身边。
洛念安垂眸看向篮子,里面有一些东西,她尚未看清是何物,便听那妇人道:“听我女儿说你衣裳都破了,姑娘家实在不好,便带了件旧衣裳来,你不要嫌弃。里面还有一些包子,我刚做的。本来孩子她爹在外参军,常年不归家,前段时间突然回来了,家里地方小,也不太方便邀请你前去。”
洛念安闻言,连忙摆手:“不必客气。”她不好意思笑道,“实在多谢,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妇人笑起来露出眼角的皱纹,她牵起自己的孩子,柔声道:“姑娘,你还年轻,没什么想不开的,收拾收拾,吃饱了,便回家去吧。”
“......”洛念安望着她,点头道:“好。”
“再见。”她们走时,那小姑娘回过头来冲她挥手。
洛念安也抬起手摆了摆:“再见。”
她垂眸望着篮子里的东西,顿觉冰凉的四肢都回暖了。她侧目,笑面人依旧待在她身侧,那张面具正对着她。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那张笑脸,渐渐转成了哭面。
她没有再笑,却是叹了口气,语气哀怨:“珈洛,为何你总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洛念安心里高兴,只顾的上吃包子,顾不上理她。就着塘水吃饱喝足,洛念安又躺回去,打算养精蓄锐一会儿。
突然,她爬起身,抓起篮子就往林子深处去。
笑面人仍旧跟在她身侧。
洛念安停住,回头看她:“你做什么?”
笑面人答:“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洛念安道:“我如厕,你要一起吗?”
“......”笑面人沉吟片刻,道:“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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