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被浸泡在墨水里的世界。
外面的风暴已经停了，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听不见声音，透着一股诡异的安宁。
斯德兰并不清楚雅洛是怎样在黑暗中视物的，他被牵引着走过比想象里还要蜿蜒曲折的长廊与楼梯，期间没有任何停滞，就好像雅洛早已对此熟门熟路一样。
但据斯德兰所知，雅洛并不信奉阿兰那的神。
他总是冷静而理性的，即便是小镇绝大部分人都陷入“神明热”的现在，他依旧没有表露出任何一丝对圣教的向往，这令斯德兰感到安心。
冰凉滑腻的东西挥舞着，它们颤动着，也许是因为兴奋地有些忘形了，不小心碰到了人类的手腕。
斯德兰下意识缩回手，却听到前面传来一声疑惑，“怎么了吗？”
“没什么。”斯德兰干巴巴地回答道。
“好的。”雅洛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
那股潮湿的味道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温暖干燥的感觉，这在漫长的雨季里显得尤其珍贵。斯德兰很喜欢。
光线就是突然闯入了他的眼睛里的。
斯德兰抬手挡住了光，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过了很久，他才适应过来，慢慢挪开了当在眼前的手。
他们突然出现在高处的平台上，背后是巨大无比的彩窗，无数绚烂的光影撒落在大厅里，像太阳，又像火焰，点亮了底下乌泱泱的人群。
很多人。比斯德兰想象里的还要多。在他蜗居在屋子里的这段时间里，不仅仅是瑟明，他那从未信过任何神明的朋友，还有更多的人，几乎是整个小镇的人都在这边了。
他们把自己包裹在统一制式的灰色长袍里，低着头，姿态齐整而虔诚。怪异的咒语在他们嘴里流淌，夹杂着疯狂的低吼，直听得斯德兰耳膜刺痛。
斯德兰后退两步，背脊抵在冷硬的金属墙壁上，一道道光影在他眼前闪过，他看见雅洛前的围栏逐渐扭曲变形，透明的粘液渗了出来，滴答滴答，一点点落在地上。浓烈的海腥味从地上散发出来，夹杂着诡异的香气。
他捂住嘴巴，一遍遍地干呕，生理性的泪水夺眶而出，显得整个人更加苍白而虚弱。
雅洛转过身，微微偏头，盯着斯德兰看了好久，月光一样的眼眸变得更加温柔。这使得斯德兰感到有些眩晕。
他的手上温暖而干燥的，不像那些该死的东西，又潮湿又恶心。在被雅洛牵着踏上凭空出现的楼梯上后，斯德兰这样想。但他并没有思考太多，他现在踩着和鱼尸一样滑腻的长梯，需要时刻保持警惕，以防掉到下面去。
在快要登顶的时候，他忍不住向下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一群人，仍旧跪坐在那里，像一群不动的蚂蚁一样。他们的声音已经远去，或许在祈愿什么，但是因为距离太过遥远，斯德兰并没能听清。
“快到了。”雅洛的声音在教堂穹顶响起，一遍遍回荡着。
斯德兰收回了目光。
**的气息在他鼻尖萦绕，他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简直要震破他的胸腔了。
熟悉的，陌生的。
枯萎的藤蔓，漆黑的木棺，还有无尽的，泛着绿意的花海。
他在边缘，在中央，在棺中。
雅洛消失了。
太阳很大，却不刺眼，高高悬在空中，闪着银白色的光晕。斯德兰独自走在花海里，到处都是腐烂的茎叶，雪白的骸骨，走起来嘎吱嘎吱的。
他到了花海中央，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镶嵌着红色宝石的棺盖被缓缓推开，露出了主人的真实面目。
苍白的皮肤，深邃的五官，棕黑的短发……一模一样的面孔，他在外面，“他”在棺中。
他死死扒住了棺材的边缘，几乎是恶狠狠地，盯在了“他”的脸上。
他敢说，这绝对是他二十多年短暂人生里，命运女神向他开的最大的玩笑！
他有些恼怒。他愤愤地抬起头，看向那颗硕大无比的星球，质问道：“这是哪里？这里面是谁？”
没有回应。四周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天空依旧是湛蓝的，像晴天下的海水。
斯德兰显然对此很不满意，但这些都不是他最好奇的。他将最后的问题在嘴里咀嚼了很久，终于在一缕微风拂过他卷曲的金色长发时，流着眼泪，颤抖着吐出了他最大的疑惑：“那我呢？我是谁？”
大脑像破旧的机器一样，一帧一帧地放映着零散的画面，失去的记忆一点一点挤入他的脑海，打乱了他原有的思绪，搅得他头痛欲裂。
“父母的任性让我一出生就带有很多遗传病。”
似乎有精神病史？总是会幻想一些不存在的事情。
“死亡吗？哈哈，也许对我来说是解脱呢。”
海洋很漂亮，尤其是浪花翻滚的时候，像心脏在搏动一样，真是让人羡慕的生命力啊，无穷无尽。
“我喜欢这种花，您也喜欢吗？”
他的窗边有一盆花，是从岸上带过来的，可惜快要死掉了。
“我突然不想死了。等这趟旅行结束，我打算去化疗。”
也许能多活个几天吧。
“我的愿望好像落空了。听他们说，我们的轮船失去方向了。”
“害怕？有点吧。不过要是能够死在一起，倒也不赖，诶诶，我可不是在诅咒你。”
“真是疯了，居然会相信那种东西。”
“我为什么不信？都是虚妄罢了。你不是也没有信吗？祈祷一下做做样子？嗯，那好吧，如果这个‘神明’真的这么厉害的话，那求祂让我们永生不死吧。”
信号中断的第三十天，物资几近耗光。一个月了，他们本应该早早回到陆地的怀抱的。
“找神明留下的地方？好笑，这可不是寻宝船。”
他们驶入了一个地图上从未标记过的地方，就连在海上度过了大半生的老水手也说不出来这是哪里。浓郁的腥咸气味伴随着雨季一起降临，船上出现了几具尸体，大家总是心照不宣地把他们推进海里。就这样，船上的人越来越少，海里的人越来越多。
“水里的人是谁？”
“水里的人是谁？”
“水里的人是谁！”
“我？！”
最后，整艘船都散架了。鲜红的血洒满了整个海域，腐坏的、新鲜的人类肢体搅拌在一起，翻滚着，沸腾着，尖叫着，煮着一锅可怕的粥。
“呕——”
斯德兰吐了出来。秽物和泪水弄脏了他的脸颊，揉乱了他的头发。
藤蔓动了起来，干瘪的表皮逐渐变得饱满而湿润，它们悄悄爬上斯德兰的小腿，擦过他的腰际，攀上他瘦削得可怜的脊背。它们为他擦去眼泪和秽物，理顺他的发丝，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这时的斯德兰很乖巧，不会因为被触手触碰而尖叫，也不会被长满眼睛的生物吓到颤抖不止，任由它们摆弄、装饰，就像他很久以前，心脏停止跳动后那样。
祂不禁有些雀跃，甚至有些忘形了。
小小的空间里，无数颗星星挤在一起，世界变成了惨白的颜色，下界响起一阵阵欢呼，接着是暴乱与尖叫，最后归于宁静。
小小的岛屿被撕碎、拼贴、重组。
指针跨过最后一格，正对上方，教堂的钟摆响起，回荡在整座海岛上空。
斯德兰还在流泪，像泪失禁了一般。
星星融化了，变成清澈的海水，像子宫里的羊水那样包裹着他，托举着他的灵魂。
漆黑的棺盖缓缓合上。
很快，太阳再次升上天空，黑夜过去了。
感觉写得我自己要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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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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