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煜遣了随从,只留肖大伴一人跟着他。
他踱步宫中,心头略积烦事,直到肖忠全提醒了一句,他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走到文妃所居的昭俭宫前。
花好月圆时,明煜只觉殿前石砖上流动的月色分外凉薄。他抬步欲走,但停顿后依然选择进殿。
殿内只有四五宫人,不闻一声,寂寥冷清。
除此之外,一切陈设都未变,仍是他记忆中的安乐窝。
一位常伴文妃身边的年长宫人出来,见是明煜,喜道:“娘娘还未歇息,殿下您可要去陪陪娘娘?”
明煜点头,问:“母妃近来可好?”
宫人道:“娘娘已好多了,偶尔能主动同奴婢说两三句话。”
进入暖阁,只见文妃正在做女红。她一身素色,青丝半挽,烛下侧影温婉柔丽,仿佛岁月未沾染她本分。
明煜在文妃膝前半跪下,轻唤道:母亲。”
文妃冷淡地瞥来一眼,问:“你是谁?我不认得你。”
明煜道:“我是您的儿子,明煜。”
文妃笑了笑,“我的儿子没你这般大。”
这番对话不知进行了多少次,明煜心中已不为此泛起波澜,转而道:“母亲,夜色已深,莫绣了,恐伤了眼睛。”
文妃不为所动。
她虽时痴时傻,但刺绣技艺仍在,丝绸上扑蝶的狸奴憨态可掬,根根绒毛清晰可见。明煜瞧了会儿,吩咐宫人再点几支蜡烛。
那小太监长得稚嫩,是个生面孔,不知他是生来鲁莽还是太过紧张,点完蜡后不小心磕碰了桌椅。好在烛台未翻,只是椅腿拖地,声响刺耳。
小太监忙跪地求饶,明煜不耐地让他退下,转头见文妃一动不动地盯着某处,似被吓到。
“母亲,没事,我……”
他话未尽,文妃突然拿起桌上的剪子逼向他,厉声质问:“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煜儿,煜儿在哪!来人,快来人,皇后要……”
明煜夺过剪子远远扔开,捂住文妃的嘴,在她耳边轻声安抚道:“母亲,煜儿在这儿,莫怕莫怕,没人伤害我们。”
文妃止不住地挣扎,卧倒在地,被明煜紧紧揽在怀中。
半晌,她许是累了,昏昏沉沉地靠着他的臂弯睡了。
明煜久久地抱着文妃,仿若一尊石像。
年长宫人抹了抹泪,和肖忠全一齐上前劝道:“殿下,赶快起身罢,莫要着凉了。”
明煜这才回过神来,将文妃抱至榻上,余光瞥见门口一抹明黄一闪而过。
待文妃彻底熟睡后,明煜去了书房。书案上,放着一方小叶紫檀木盒子,他打开,见其间放着层层叠叠一沓画纸。
全是他儿时的画作。
有笔锋稚嫩的山水画、充满童趣的狸奴酣睡图,还有肆意发泄的乱涂乱画,最下面几张,却是细细描绘的写真画。
是一位小女孩,可惜并不传神。
这是当年明煜为寻谈若竹画的。他虽过目不忘,久记她的笑颜,可惜不善写真画,因而他还找来宫内的西洋画师,让他照其描述绘画。
年长宫人道:“娘娘近来常看这些画,还会仔细叠好放入盒中。她知道这是殿下您画的。”
明煜神色复杂。
如今母亲心中的“煜儿”,只是一道旁人见不到触不着的影子。那道影子困在最弱小最需要呵护的时候,文妃也被困在其间。
他再看桌上的画纸。
一晃多年,纵然看着当年的画作,明煜也记不清谈若竹那时的模样,但她的舞姿,她眼眸流转间的盈盈笑意带给他的感受,却历久弥新。
当然,真正让他确定谈若竹是“朱姑娘”的缘由,还是他亲笔写的乐谱。
但是,谈将军府几代积累,一朝付之一炬,谈若竹竟能想到带走那本小册子——明煜可不会认为这么多年来,谈若竹记录那段乐谱的只有这一“孤本”。
思及此,明煜问肖忠全道:“她是怎么牵上你这条线的?”
肖忠全跪地道:“望殿下恕罪。奴婢年轻时与教坊司的陈韶舞相识,此番她特送来这本册子,让奴婢务必送到殿下手上,奴婢粗翻一遍见无甚东西,觉得只有殿下才懂其中奥秘,谁承想是那……罪臣之女之物。”
明煜轻嗤,并无责怪之意道:“快起来罢,你腿疾未好,自己仔细些。”
又说:“在宫中的一些人情,当断则断,莫要多生瓜葛。”
肖忠全应是。
明煜垂首,叠起画纸,复将那几张写真画收入盒底。
宫中尔虞我诈自不用多说,每一块石砖都是染过血的。明煜不屑于算计,但旁人岂会让他高枕无忧?因而这些年来他被迫长进了不少。
谈若竹。
他沉默地在心中琢磨这三个字。
明煜并不认为她单是为了攀龙附凤才如此“算计”他,她特要前往沧州,自是为了谈远。
纵然明煜看出谈远一事有所蹊跷,然朝廷之上诸位官员为国为民,中正无私,实则底下暗流涌动,根盘蒂结,牵一发而动全身。
皇帝曾多次想肃清结党营私之风,无奈时机迟迟不到,最终都功亏一篑。
普天之下,一介女流,甚至背负罪臣之女的枷锁,明煜实在好奇,她要如何以眇眇之身去做她的事业。
当然,结局在他看来是已经注定好的。
明煜合上盖子,眼中略有嘲意。
*
翌日,乾清宫御书房。
朱笔悬停,皇帝久未动笔,叹气道:“这孩子,加急送来的奏折竟是为了这事。”
虽是抱怨,语气中却有慈爱之意。
他搁笔,问一旁的李内官道:“宁王昨夜在教坊司是为哪个宫人出头?你可知他与那人有何渊源?”
李内官犹豫道:“禀陛下,是位叫谈若竹的乐籍女子。”
“谈?”
这个在宫内已成禁忌的词一经出口,君王面色不变实则目光刹时如炬,李内官腰又躬了几分道:“是贬入教坊司的谈远之女,奴婢不知宁王殿下与她为何来往。”
御书房内一时死寂,片刻后皇帝隐忍怒意道:“这个孽障。”
李内官道:“皇上,龙体为重。”
近年来皇帝愈发注重摄养身心,忌动大怒,以免引起肝阳上亢,因而李内官时常提醒。
皇帝扶额,长叹一声,“传宁王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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