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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 逐狼而去

我发现一只狼的踪迹。

一只黑狼,如影随形,只在转角时偶尔露出尾巴尖。这天下午,我在旅馆卸下行囊,从窗外再次瞥见一闪而过的黑影。四周太昏暗,可能使人误将流浪狗看作了狼。

走出房间,再下楼梯。窗户像没张贴作品的漆黑相框,旅馆公共休息室的沙发上闲坐着几位住客,老旧电视正在播报今日天气,现在竟然是一天之晨。角落的吧台售卖甜点和饮料,保质期很让人怀疑。唯一的新潮事物是挂在墙上的液晶显示屏……不对,我凑上去一看,是几张擦得锃亮的照片。

我点了杯咖啡,注视窗外茫茫的黑暗。

这座小镇以“永不消逝的黑夜”著称,太阳从不露面。镇上的一切灯光都被某种尚未查明的力量压得格外昏暗。道路旁路灯稀稀落落、间隔分布。街上静悄悄的,行人步履匆匆,个个不愿久留。

可以想象,一匹狼、一匹黑色的狼,在这样的环境中该有多如鱼得水。

我和旅馆前台闲谈起来,话题围绕镇上的永夜。对他们来说,应对起外来游客的常见问题怕是比擦亮玻璃杯更容易。闲聊尚未有几番来回,周围竟聚来许多无所事事的当地镇民。几乎没有年轻人的面孔,岁数不小的居民们捏着啤酒罐,致力于填满我的好奇心。

“您也是来看永夜的吧?想问什么,都说给您听!”

“听我讲!他还在吃奶俺就在干导游这一行!”

说法一:17世纪巫师审判时期,一个冤死的巫师诅咒小镇陷入永远的黑暗,从此白昼绝迹、不见天日。

说法二:一头沉睡在地下的怪物吸收了所有光线,只为给自己的巢穴加热。

说法三:其实光明一直存在,只是我们都瞎了。

说法四:这是为了兜售照明设备的大资本企业的阴谋!

……

“您是从哪儿来的?”七嘴八舌,言三语四,掏空了所有传说储备后,终于有人将话题转移到我身上。

“从伦敦。”

“喔,大城市!您是位魔法师吧?”

“为何这么说?”

“这年头只有搞魔法的愿意到我们这儿来。”镇民如实回答。

没错,永夜镇一度因祸得福:离奇的现象吸引来魔法师、邪教徒、研究者和好奇满满的游客。这也解释了为何目之所及尽是上了年头的旅店客栈。

百年过后,研究进展困难重重,漆黑一片的镇子缺乏其他旅游胜地的夺目奇观。热闹消退,重归寂静。尽管近年一度有网络红人声称“接受夜色洗礼有益身心健康”,但吸引来的客人终归是一时的。隔三差五,大学或研究所组织团队如候鸟一般匆匆过境,采采样、拍拍片、朝天上挥挥法杖,转眼又飞走。

镇民说得不错。准确来说,我是个奥术法师,在位于伦敦的金枝大学攻读奥义魔法:研究最奥妙的魔法理论,探索最深层的世界秘密、如此这般……这也意味着超长的学年制度和枯燥的象牙塔时光。不久前我才离开师长的荫庇,开启一场漫长的“毕业旅行”,对自己接下来将遇见的诸多怪事浑然不觉。

想到这里,也许有必要将发现告知当地人。我说:“我似乎在附近看见了狼。”

闻言,一双双早已习惯黑暗的懒散眼睛忽然瞪圆。旅店前台也停下自己擦拭杯具的动作——那杯子几乎要被他抛光了。

我疑心自己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怪话。这时猛不丁一只手夺过前台的啤酒杯,扣在桌面上:“一杯生啤,谢谢!”

所有圆眼睛齐刷刷指向来者。

要怎么在暗沉沉的环境里看清陌生人的脸?何况这陌生人黑衣黑裤,长发乌黑,瞳孔乌黑,仿佛夜色的一张切片。只有那双眼睛亮晶晶的,锐利地将在场的人扫了个遍,最后饶有趣味地落在我身上。

我莫名打了个寒战。

“我早就和你们说过……”

我从此人的眼神中挣脱,才发现她推着轮椅。轮椅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声音十足激昂:“一只野兽在我们身边徘徊,就是它吞掉了太阳,制造了黑暗。如果不加以阻拦它将吞噬一切!”

对老妇的狂言絮语镇民似乎习以为常。前台将手一摊:“这是我们的镇长索菲亚,这位呢……”

黑发的陌生人抢答:“镇长的秘书,阿比盖尔,幸会!我的生啤呢?”

有关神秘传说的话题在酒水声中延续。据说,这是一则“最新,最可靠、最值得挖掘”的猜想,来自镇长索菲亚的“预言梦”——梦中,野兽巨大的黑影刺破天空,将太阳一口吞下!镇长打着颤醒来,立刻投入调查,终于为自己的梦找到如山铁证:某则来自东方的古老传说,名为“天狗食日”。

从此,她笃信小镇的悲剧来源于某个野兽,为此痴迷。

镇长:“一切传说都存在来源和根据,只有蠢货才会忽视这些古老的秘辛。”

镇民:“唉哟,您老别听那么多民俗频道了,哪有那样大的狗哇!”

镇长:“听听,听听,年轻人!没有人相信智者的预言,阿伽门农之死还没有给他们教训吗?”

古希腊传说里阿伽门农忽视预言家的预言,最终被谋杀。但剧本里也有一句台词:“预言等于还没有受伤就叫痛。”

索菲亚镇长眉头拧起,这时残留着啤酒沫的杯子哐地砸在我们面前的桌面上。“镇长女士的秘书”——那位叫阿比盖尔的女士刚刚消灭了一整杯啤酒,她发言了:“天哪,我讨厌书呆子聊天。给你们看看铁的证据!”

秘书撸起袖子,露出一节手臂,一节被血痕贯穿的手臂。三道伤痕撕裂肌肤,已经结痂。周围的镇民凑得很近,仔细打量,接着齐齐发出抽痛的嘶嘶声,好像伤到的是他们的身体。

“一匹狼,黑色的狼,蛰伏在我们宁静祥和的小镇,”这位阿比盖尔压低声音,“在幽暗的角落,在茂密的林中,藏匿着一双嗜血的眼睛……我曾与这只凶猛强大的怪物搏斗,大战三天三夜,差点丢了性命!得亏我身手敏捷,最后只留下这样的伤口。”

“嗳呵,秘书小姐,”有人咋舌,“三天三夜,我咋没听到动静?”

“你们耳聋!”

“你在哪儿发现到那匹狼的?”

“广场后面的小树林。”

“不可能!那地方和平得很!你以为我上班偷懒时都躲哪儿?”

镇长挥舞拳头:“你们这群固执己见的芋头!只有齐心协力才能消灭怪兽……”

镇民哄笑起来。

有人举起啤酒:“别听那些故事播客了,镇长!这秘书前阵子才来,咋可能比咱们更熟悉镇子?您还是别这么信任她为好,她要喝光你家酒窖的酒了!”

秘书兼斗狼勇者眼珠子一转,再次落向我,那神情好像早有准备:“这儿不是正好有个目击证人?”

我?我只好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态:“嗯,但那也许是一只狗。”

镇民们哈哈大笑,嚷嚷道:

“是啊,也许那是一只狗!汪汪!”

“您可能被狗挠了,阿比盖尔小姐……”

“总之,没有什么吞日的怪物。再说了,如果它真的能吞掉太阳,我们怎么消灭它?”

“它会闯进我们家门,咬掉我的大拇指吗?不会就行。”

“再来些酒吧!”

这里有足够的酒水,何必杞人忧天?快乐的酒杯碰在一起,却激起了镇长索菲亚的咳嗽声。她简直像要把心肝肺全吐在地板上。阿比盖尔拧着眉毛,轻拍镇长的背,镇民们如同做了错事的小孩般安静下来。

我察觉到悲伤的隐情,灵光一闪,便提议道:“不管它是什么,我应该能帮上忙。”

“咳!咳!外地人,谢谢你的好意,但这可是个危险的活计!只有古老传说里的勇者……”

“我会一些小法术。只要有任何野兽身上的脱落之物,我就有把握找到它的踪迹。”

我摊开右手手掌,小小的卖弄有助于威望提升。食指的木戒指发出金色的光芒,光点旋转、扩展并凝聚,转眼间便幻化成一根一人高的长柄法杖。旅馆的人们大张嘴巴,忽然吹了声口哨,拍手叫好。在这欢快的氛围里,阿比盖尔女士傻了眼,又快速低头与索菲亚耳语。

“我们镇上来了个魔法师!多久没见过魔法师了!啊,那些咒语、符文、法阵……”镇长不再咳嗽,双眼迸发比阳光还灿烂的期待,“阿比,阿比盖尔!你之前不是从那狼身上抓到一些毛发吗?快拿给这位法师瞧瞧!”

“……”

秘书坐立不安,看上去对别人的希望过敏。无论如何,她起身,靠近:“学魔法的,嗯哼?行啊,我带你去拿你需要的东西。”

实在奇怪。但我还是和她走向旅馆外的茫茫黑夜。身后的当地人竟然摇着啤酒,为我们大声喝彩,好像真有一场古老传说里的伟大历险即将拉开序幕。

室外有月光,银沙轻撒在地上。人行道通向黑暗,阿比盖尔女士走在我前面:“东西放在我的住处,这边走——”

忽然间她一个踉跄,直直跌了过来。我本能伸手搀扶。她顺从地靠近——呃,靠得过于近了。

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魔法师,这些够用吗?”

月光下那手生出黑色绒毛、长出利爪,变成一只锋利的狼爪!

一匹狼,黑色的狼,蛰伏在我们宁静祥和的小镇……她倒是没有说谎。

我脖子微微发凉,恍然大悟:“所以,你就是那只狼?”

“猜对了,如你所见,我就是那只狼,”狼大大方方亮出利齿,“快死的家伙才那样咳嗽,所以这是一次让她开心的临终过家家,能理解吗?”

“而我只是你过家家里的一个环节。”

“差不多。我本来想随便挑个游客,让他成为‘野兽’的目击证人,这会让我们的扮演游戏更真实些……”狼很是懊恼,“算我倒霉,遇到了个魔法师。求您啦,法师老爷,为老人家着想吧!”

这是狼还是狐狸?我拿法杖推开她的爪子:“请让我考虑一下。您不该这样威胁,很不礼貌,也不管用。”

狼知趣地后退,爪子也变回人手。

我们在黑暗中保持一段尴尬的距离。

为了拯救王国/家乡/大陆,勇者接受国王/贤师/女神/世外高人的点拨,踏上打败魔王/巨龙/怪兽的伟大征途。历经千难万阻,光明终于战胜黑暗。

经典的母题流传于口头、弹唱、书卷里,流淌至现代人的小说、动画、电影、播客或游戏中,又走向显示器、大荧幕和游戏机上。情节变成情结,我还以为人们多少听腻了这样的故事。

狼在暗中打量着我,耐心地等待我的回应;而后又走向贩卖机,掏出两罐可乐丢给我一罐。她此时礼貌着实让人吃惊,但这不是几个硬币与一罐可乐那样的简单交易,它涉及到某个老人的信念,还涉及到所谓的“善意欺骗”。我不确定自己有资格参与。

狼抬头眺望永夜中的明月,又打开话题:“唉……都怪月亮。”

“什么?”

“月亮是个错误,它让我们以为黑夜有个出口……你留意到这个镇里人们的眼睛了吗?”

当然,这难以忽视:永夜镇民的眼睛似乎都蒙着一层灰扑扑的膜。那位旅馆的前台,倒酒时也闭着双眼。

“几百年啦,这小镇的后代都习惯了黑暗和蒙蒙亮的月色,反而觉得外界的阳光刺眼。他们合上眼睛也能找准方向,靠听觉就能辨别事物。再过不久恐怕就不需要眼球喽。活人能习惯一切,不需要为他们操心。唯独索菲亚还在找什么太阳,只有她……真可怜。”

“同情也是一种傲慢。”

“说得好!那就别可怜她,帮个小忙,成全她,陪她玩一玩。你又不会损失什么。”

我好奇地停在路边:“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我?”伶牙俐齿的阿比盖尔终于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呃,我拿了她的钱。”

在大学,我拿到了一个法师能想象到的所有证书——公共领域施法资格证、使魔契约资格证、临时行医资格证、魔法教师资格证、炼金资格证……同学曾恨不得问我是不是有些考证上的精神偏执。

现在,到这小镇的广场上去吧,那儿便是一个绝佳的施法之地。旅馆的酒友们应召而来,阿比盖尔也推着索菲亚的轮椅。我们对她说:寻找野兽的魔法将在广场举行。

索菲亚激动着、哆嗦着、重复着:“如果见到它,你们要小心,它会吞噬一切!”

今天,她会成为故事里备受尊敬的预言家,那引导主角启程的智者。

此类历史悠久的小镇,通常都备有一个公共活动场所,用以镇长选举,分发粮食,烧死女巫。

广场地面由鹅卵石铺成,最中心立着一座损坏严重的雕像,大致可看出是个举火把的人,路灯的昏暗光点组成一个圈圈。萤火虫在灌木丛力起起伏伏,夜啼鸟躲藏在深蓝色的树影间。广场聚来围观的老居民,或是热情或是疑惑。

阿比盖尔把索菲亚停在广场中心边缘,对我挤眉弄眼:求你了,你不会出卖我吧?

她的确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甚至为了一个过家家的谎言抓破自己的手臂——哪怕是拿了人家的钱。我心里好笑,又有些敬佩,于是将法杖的底端叩击地面。

我的父亲曾这样比喻:“放烟花好像在天空中刺绣。”他做裁缝起家,因此世间万物都与布料和丝线相关。

嘭!金光法阵波浪般扩展,金色的丝线从法阵中飘起,在人们头上以烟花的方式盛开,层层叠叠又影影幢幢,仿佛斗转星移的晨星。但那些本该转瞬即逝的光线没有消失,而是跳跃着再次闪烁着升高。数不清的光线宛如游鱼,流动、盘旋,在人们身边一次又一次盛放。“瞧这些光!”我的观众发出惊讶与惊喜的呼声,触摸那光影变化的线条。大大小小的烟花在他们手掌中升起,又从指缝流淌而去,奔向下一个目标。人们先是发愣,接着发笑,笑脸被光芒映得耀眼,一片欢腾,如我所料。

这一个控制光线的法术,能使所有儿童大笑,使大部分成人傻笑。这只是一个控制光线的小把戏,一个小小的谎言,它对这里的永夜于事无补。

但这儿有几个闹腾的孩子,像追蝴蝶似的追着烟花乱跑;有相互搀扶的老人,仰头喃喃着未知的经文;甚至出现几个贩卖零食和荧光棒的小贩,彰显其随时随地做生意的精神……

这儿还有一个站在人群边缘的人。

墨黑的长发与眼睛,一对墨黑的眉毛向上抬着,双手则漫不经心插在黑外套的口袋里。她个子挺高,生气勃勃,那仰望天空中的魔法烟火的姿态,好似一颗挺拔的树。我终于看清她的样子,如果不是因为金线在身边徘徊,也许转眼间她就会融入夜色。

阿比盖尔转过因为光线而红扑扑的脑袋,向我扬了扬眉毛。

而我们的镇长索菲亚,她只是侧耳倾听,因身边的欢闹与欢笑而奇怪不已:“你们找到野兽了吗?”邪恶的怪物可不能带来这样的欢笑,她转动脑袋,感受到光线游弋在耳畔的奇特触动。

光是有触感的,这位老人被挠得咯咯笑起来。

在闪烁的光线法术之中,我发现这位老镇长双眼蒙蒙——原来早已失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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