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在做梦。梦中,橡树的树荫在柔软的草地上浮动,金盏花簇拥着板岩小路通向庭院深处。房屋墙面被漆成乳白色,正掩映在花丛之间,前廊的秋千在微风中小幅度摇摆。正中央,门开着。
我伸手去推那扇门,它便猛地碎成千万片,破开碎片袭来的是汹涌深沉的海水。下沉,下沉,我在近乎深黑的海水中挣扎,肺里的氧气被一点点挤出。直到黑暗中伸出一只手,与我紧紧相握。
……然后这只手开始猛扇我的脸。
瞪大眼睛,喉咙里狠狠呛进一口咸水:我竟然真的在水面之下!水泡飘散,一双手揪住我的衣领:我的旅伴阿比盖尔·沃尔夫。谢天谢地,尽管她憋红的脸都能把海水蒸发了,但仍没有撒开双手让我自生自灭。
阿比盖尔摇晃我的衣领:“想点办法!”
我转动戒指,唤出金光闪闪的法杖,万幸小小的避水法术不需要咏唱。一轮肉眼可见的水膜弹开周遭的海水,很快形成了足以包裹两个成年人的气泡。劫后余生的空气涌进我们的肺部,海水之下的环境也浮现在眼前:
生满海藻的木质地板、灌满海水的酒桶、杂乱的瓶罐、倾倒的座椅与漂浮的渔网与帆船布……两排圆窗镶嵌在布满铁锈的墙面上,蓝幽幽的海水与鱼群其中波动。
我倚靠法杖:“看起来,我们在一艘船的船舱里?”
“一艘沉船!”呼吸着潮湿空气的阿比盖尔艰难地重复,“沉船!”
没错,沉船。确实有些出乎预料。然而,到底有什么事情在预料之中?
※※※
事情要从一个漂流瓶说起。
伯恩茅斯的滨海旅馆,海波阵阵,涛声动人,疲惫地倚靠在沙滩椅上,用夏威夷汽水和甜甜圈洗脱旅行的疲惫。阿比盖尔(狼形)在沙滩上愉悦地跑来跑去,宛如一个跳动的黑点。
与狼女来到这里有两个原因:其一,为了报答阿比盖尔勇救旅行箱的恩情;其二,为了躲避**泄露后的无数麻烦。某些原因使我们招惹到了臭名昭著的幽灵媒体奇闻社,陌生人的电话打爆我的手机。经过发酵,我就这样成为一名“与黑狼使魔一起行侠仗义的游侠魔法师,24小时为广大市民服务,不收取任何费用”。
“哇哦,使魔,听起来很不错,我们可以走遍世界,你招惹麻烦,我解决麻烦!”阿比盖尔心动了,“你们会给使魔开工资吗?”
我说:“按照古老的传统,我们会签订一份魔法契约,确定魔法师与使魔之间的从属关系。魔法师将为使魔提供庇护,将其视为自己的得力助手:使魔则需要毫无保留地守护主人,乃至付出生命。”
“这样吧,我当魔法师,你当我的使魔。”
“我们还是走劳动雇佣合同吧……”
又是一阵陌生电话打来,阿比盖尔一把夺过我的手机将其关机,扔进旅行箱的深处。在狼女的撺掇下,我决心度过一段真正的旅游时光。
但麻烦总自己找上门。
披上衣物的阿比盖尔拿着什么东西来到我的面前。我拿开遮在脸上的杂志:“漂流瓶?”
“你应该会对这种神秘兮兮的东西感兴趣。”
我确实好奇,但也吃过好奇的亏,便细细检查这来路不明的东西。狼女明显不是个耐心的人,当她意识到我即将把大好时光浪费在翻来覆去折腾瓶子时,她一把拔出木塞,抽出漂流瓶中的卷纸:“你到底懂不懂漂流瓶的乐趣!呃……这是什么?”
纸上绘着一个蓝色的波浪符号,符号由曲线构成,给人波动的错觉。
哦,梅林在上……那不是错觉。
一切便发生了:瞬息间,一股突如其来的海水从发亮扭动的符文中涌出,汹涌澎湃,直至淹没我们的视线。
※※※
“看这个舱门,刻着相似的波浪符文,我们恐怕正是通过它进入了沉船。这大概率是一组联通的传送符文,漂流瓶里的符纸连接沉船舱门,组成传送通道。现在只需启动门上的符文,就能回到原来的地方——”
阿比盖尔打断我:“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我:“呃。”
阿比盖尔:“好了知道你没有。仔细听,附近有东西!”
水声轻轻荡漾,避水术产生的气泡发出微小的咕噜声。沉没的大帆船宛如上世纪的幽灵,死气沉沉。等我听到什么的时候,警惕的狼女已摆起防御架势:有东西正在游来……听起来像一条大鱼?
事情更具冲击力,水流涌动,从船舱楼梯处游来一条——人鱼!
阿比盖尔屏住了呼吸。来者的确是位令人惊艳的美人鱼。在法杖荧光的映衬下,她漂浮的蓝发和华丽鱼尾上的碧蓝色鳞片仿佛误入幽暗深海的天空碎片,铂金色的双眼也便顺理成章可比作一对太阳。年轻美丽的人鱼毫不排外,径直游来。她好奇地绕着我们游了一圈,说话了:“客人们!怎么现在才来?”
她笑得明艳,但面对其口中两排锯齿状的尖牙,我和阿比盖尔都选择了沉默。
尖牙利齿但样貌可人的人鱼开始喋喋不休:“真好,真好!好久没有客人了,你们都去做什么啦?老螃蟹看见你俩肯定会非常高兴的!别愣着,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入座——不过座位得打扫了,酒水也不见了,水灌了进来……全是水!你们来得不是时候……不对,什么时候都能来,永远欢迎客人,老螃蟹是这样说的,她——”人鱼的声音在水中显得失真又诡异,扇形的鱼尾拍来拍去,搅起一片浑浊。阿比盖尔看我,做了个口型:“怎么办?”
我清清嗓子:“无意打扰,人鱼小姐,我们是因传送法术误入此处的旅客……请问这是哪儿?”
“海伦娜!”碧蓝色人鱼在水中翻滚,眨眼就跃到我面前,“我的名字是海伦娜·蓝珍珠,啊,不对……你不可以这样称呼我。大家都叫我‘公主’,或者‘公主殿下’,或者‘殿下’。我是人鱼的公主!你们也必须这样称呼,老螃蟹说,大家来这儿都为一睹我的尊荣,所以你们得有基本的礼节!但是我会原谅你的这次错误,老螃蟹说,人要宽容。”
我无言以对。
“所以,这里以前是个酒吧喽?”阿比盖尔看了眼人鱼海伦娜明晃晃的锯齿牙,忽然整理起衣领,补充道,“我是说,公主殿下……这里是您的酒吧?”
海伦娜回答:“是的!因为这里是我的仆人老螃蟹的酒吧,所以也算我的酒吧。”
阿比盖尔拿腔拿调地追问:“尊敬的公主殿下,您能再解释一下吗?”
“当然可以!酒吧是用来喝酒的地方,而酒是一种水……哦,看样子你知道,真了不起!人鱼酒吧在人鱼号上,人鱼号的船长就是老螃蟹,你们不认识老螃蟹?真奇怪,她说全天下的人都认识她。而且你们也不进来喝酒,只是问呀问呀问问题。”
阿比盖尔面露哀伤:“请原谅,公主殿下,我俩实在太笨,不知怎么就捡到一个漂流瓶,又稀里糊涂来到了人鱼号,也不认识您说的那位螃蟹船长,她是长着钳子吗?”我简直插不上话。
自称公主的海伦娜快乐地打转,又漂向我俩身后:“是漂流瓶,真好!你们捡到它啦!那是我扔出去的,我把‘钥匙’一个个塞进酒瓶里,然后一个个扔向船外,就等着客人上门!还有,不是螃蟹船长,是老螃蟹船长,她有一个铁钳子手臂,被她夹过的人都会大喊饶命!她说,对待坏人要毫不留情。”
“钥匙”……这位天真烂漫的人鱼小姐不知道,她的传送符文差点把我们害死。看来所谓的“人鱼号”应当是一艘海上的私人航行酒吧,以传送符文作为出入的凭证(许多秘密结社都会采取类似的方式)。所有人则是一位外号“老螃蟹”的船长。至于这位“公主殿下”……人鱼一族和人类的关系相当疏远,我不熟悉他们的王室成员。一位公主会驻留在人类的酒吧?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避水术持续消耗我的魔力,最好切入正题:“您说的那位老螃蟹船长,在哪里可以见她一面?”
“你说老螃蟹?”笑容可亲的海伦娜轻摇鱼尾,“对不起哦,她死啦!”
※※※
这是一艘沉没的帆船,自然会是一片死地。所谓的“酒吧”已沦为海洋生物的领地,吧台上海藻密布,倾倒的高脚桌缠着一条硕大的章鱼,酒水柜摆着海星和贝壳,一把装饰用的铁锚化为粉末。
“来吧,我带你们逛逛!”人鱼却不由分说地带起了路,仿佛穿越一片人声鼎沸的乐土。这里是酒水区、那里是后厨、这儿是藏酒室、那儿是客房……她越高兴,我们越难以问出那些问题——“船长是怎么死的?”“船为何会沉?”以及“你究竟在这里待了多久?”
“瞧这儿!人鱼酒吧最具特色的景观——‘人鱼公主的水晶宫’!老螃蟹为我修造了这间房间,方便我接见来访的客人。老螃蟹说,见到我是他们的荣幸。”
一面由琉璃砌起的、全然透明的墙面,镶嵌在舞台后方,如今破损不堪。想必曾经其中灌满了清水。鱼缸、水族馆、海洋餐厅。囚笼。人鱼舞动,灯光灿然。她的存在吸引那些猎奇客,而客人尊称她为“公主”。这样的生活……
“那什么老螃蟹不是好东西。”阿比盖尔压低声音对我说,“我们可以把她带走。”
我正要开口,游在前方的海伦娜却忽然停下动作:“我们到了。”
那是一扇门。位于艉楼最高处。关得严实,密不透风。我甚至能在上面隐约分辨出某种古朴花纹的纹路,但细节早已被海水与时光带走。
“船长室?”
人鱼安静地点头,肯定我的猜测:“老螃蟹的房间,她死在里面。”
她见我们不说话,又说:“那天,没有客人,好久没有客人了。我睡着了,突然外面好大的动静!我游到水晶宫那儿一看,人鱼号东歪西倒,吧台上的酒杯全哗啦啦摔在地上!然后,甲板破了,水灌进来,不久水晶宫也破了。我游出去,去找我的仆人们,他们都不在船上。我又去找老螃蟹,她在这里……就是这个房间。我推开门,她趴在桌子上。可我不能进去。老螃蟹的房间有魔法,水灌不进去,里面全是……空气。我没办法在空气里游动,老螃蟹说,空气不是我的领土。”
“你怎么知道她死了?”
海伦娜莫名其妙:“因为她不动!我天天都来门口看她,她一直不动、一直不动地趴在桌子上!以前,也有客人死在我们的人鱼号上。老螃蟹说,死了的人都一动不动;她还说,死人应该扔到海里去;她最后说,她也想死在海里……好啦,好啦,你们又在问问题。现在,公主要下命令啦!请听令:你们要进入老螃蟹的房间,帮我把她扔到海里面去。”
我和阿比盖尔面面相觑:“她现在就在海里。”
“不对,她在‘空气’里!空气和海是不同的东西。”海伦娜不笑了,故作凶狠地露出锯齿尖牙,“必要时刻要采取强硬手段——这也是老螃蟹说的!如果你们不听令,公主有权采取强硬手段!”
这确实是王公贵族们的一派作风。
一旁的阿比盖尔忽然也咧开嘴巴,展露明晃晃的獠牙。
海伦娜大为震惊:“天呀!你也是人鱼吗?”
“不。我是狼。”
“狼,”海伦娜呆住,“我知道,是一种狗对吗?我见过客人的狗,和你完全不一样!”
阿比盖尔纠正:“狼不是狗狗不是狼。狗是我们的不肖子孙。”
“好了!”我打断一狼一鱼的对话,“海伦娜小姐,我们会帮你这个忙。希望在那之后你能帮我们通过钥匙离开人鱼号。嗯……老螃蟹船长有没有教过你,要知恩图报?”
“是公主殿下……”海伦娜陷入回忆,“她确实这样说过……好的,我会知恩图报!”
单纯善良的人鱼并不知道“命令”的真正涵义。阿比盖尔走在前面,兴致勃勃推开船长室的门。与她相比,我对即将目睹的死尸就没有那么感兴趣了。避水术的气泡与船长室内的空气接壤,随之而来的是沉闷腐臭的气味。目之所及尽是发潮的木酒桶:立着、倒着、堆叠着,必须将视线艰难地穿越酒桶,才能看见那个趴在船长办公桌上的人影。
“快去呀,快去呀!”海伦娜在门后催促,恨不得自己亲自游进来。
阿比盖尔捂住鼻子走在前,一脚踢开空酒桶。我听见她嘟囔:“太晚啰……”
褪色是船长服覆盖之下,是一具白骨。
她耸肩:“这下鱼没法吃她的肉咯。”她对这位老螃蟹没有好感。我则环顾一圈,想找到有关人鱼号命运的一些线索。答案就在白骨的右手边:一把左轮手枪、一盏落灰的威士忌酒杯、一本脏兮兮的航海日志,它正翻开在最后一页:
“告诉我的公主,老螃蟹说:
“我已饮尽人生的最后一滴。”
※※※
我用制服裹住骨架,交给蓝色的人鱼。她比我想象的有力气,竟抱着那堆骨头游上游下,惊叹这堆白骨完全不像记忆力的老螃蟹。
我趁机低声与阿比盖尔交流:“船长是自杀。”
“显而易见,”阿比盖尔更加不忿,“一个酒蒙子,喝光了船上的酒,还拉着傻鱼一起陪葬。嗨,傻——我是说,咳咳,尊敬的公主殿下!”
海伦娜瞧着她。
狼女道:“尘归尘土归土,老螃蟹喂大鲨鱼。等你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就和我们一起走怎么样?我们可以给你找个好点的水域。”
真是自作主张。但我赞成她的提议,起码不能让人鱼继续待在沉船中。看那累累白骨,她怕不是在这里徘徊十几年了!
海伦娜却莞尔而笑,她回答:“不,我不离开。”
“这里有什么好留念的!”
人鱼轻轻摇头:“不,我是公主,这里是我的领地,我的城堡,我的家。公主不会放弃她的王国,这也是老螃蟹说的。”
我忍不住告诉她航海日志的内容:“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但她自己选择放弃一切,也放弃了你。”
海伦娜紧紧搂住那堆衣服,将脸贴在船长的尸骨上,神情柔和而坚定:“她不就在这儿吗?而且变得更轻、更容易拥抱了。以前她的身躯多大呀!我不听你们的……我还要出尔反尔,把你们两个也留下来,对不起哦,我很喜欢你们,想多和你们说说话。”
如果真有神明在俯瞰众生,解救这些寂寞的灵魂吧。
人鱼轻摇鱼尾,竟唱起歌来。那吟唱恍若来自海洋至深之处,又像直接在我们脑海中响起,轻抚每一根神经……水流以她为中心,不断盘旋,由缓入急,几近激流漩涡。我及时捂住耳朵,回想起抵抗人鱼之歌的方法:背诵上课学过最冗长最烦人的咒语,它足以毁掉人鱼之歌带来的哀愁与迷离。
阿比盖尔躲在我身后与海水搏斗:“海伦娜!出尔反尔这种事难道也是你该死的老螃蟹教你的?!”
人鱼在漩涡中乖乖回答:“不是,这次是我自己的主意!”
狼女表情凝固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不错嘛,你比我想象得更有意思一些!嗯,好,我留下来陪你。”
我差点咬到舌头:“沃尔夫小姐!”
歌声与漩涡戛然而止!海伦娜喜颜悦色地俯冲过来:“真好!你叫阿比盖尔是吗?我可以封你为王国大将军!”
“我可以留下来——”阿比盖尔摇了摇手指,“但,这是你的王国,你的酒吧对吧?你看这里有酒吗,有周到的服务吗,有舒适的环境吗?把王国治理成这样,像话吗?!”
“啊、啊,对不起……”
“所以你要当一个好公主,好的治理者,振兴人鱼号,让人鱼酒吧再次伟大!那时候不仅我来陪你,全世界的人都抢着要来陪你!大魔法师,你说是不是?”
这是纯粹的忽悠,但事已至此,只好交给她发挥……“是。”
“而且我俩还会帮你的忙,让人鱼酒吧焕然一新!报酬嘛,只需要盈利的五五开……”狼女开始得寸进尺,“大魔法师,你说是不是?”
啊哈,五五开……这头黑狼真是头脑灵光。人鱼将晶莹剔透的懵懂双眼转向我。
“……是。”
“你大声点,水声太大我们听不见。”
我说:“大将军所言极是!”
“那就说定啦!”海伦娜激动地拍打尾巴,把刚刚发生的一切冲突忘到九霄云外,“你们果然是好心人!”
阿比盖尔将胳膊肘搭在我的肩膀上,差点将我压扁:“那当然,我们是行侠仗义、英勇无畏的冒险组合,牢牢记住我们将被传唱千年的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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