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夏日午后,时间被闷热的空气裹挟,如同在高温下工作的工人,呈现出几分明显的懈怠。
叶珂撑着伞站在李重言身后。
不知道过去多久,李重言将烟吸完,长手一伸,将烟头摁灭在一旁的垃圾桶上,沉声对叶珂道:“上车!”
叶珂应了一声。
李重言略微低头,长腿一跨,走出伞下的阴影。
叶珂大步跟在他身后。
两人依次上车。
叶珂照旧坐在副驾驶位上。关上车门,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戴着有点闷的口罩摘下,打开副驾驶上方的遮阳板,利用镶嵌在其中的遮阳镜,身体前倾,很是认真地观察起脸上的伤势来。
李重言略显低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现在去哪?”
叶珂阖上遮阳板,坐正身体说:“回家。外面太热了,而且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做。”
李重言:“那我送你去最近的地铁站。”
叶珂闻言,脸上的神情出现一瞬间的愣怔。她一双眼睛略显迟缓地眨了眨,半响,方才侧头对身旁的李重言道:“不用了,我打车,......不坐地铁。”
李重言从上车后就没正眼看过叶珂,闻言,简短地“嗯”了一声,一踩离合,转动手中的方向盘,将车子驶出车位。直到最终驶出精神病院的大门,靠着路边停下。
叶珂没有立刻推开车门下车。
她侧头看向窗外——精神病院建在偏远的郊区,又恰好避开主干道,即使车子就停靠在距离精神病院的大门不远的位置,在这个时间点,附近依旧连零星一点车流都没有。
这里一看就不好打车。
除此外,即便隔着一层车窗玻璃,亮白的日光依旧让叶珂感到一股令人不适的燥热感。
她皱了皱眉,收回目光去看李重言,正要让他将车开到附近的地铁站、公交站,亦或是方便打车的十字路口,一个念头突然在心中升起。
他、是、故、意、的。
叶珂嘴唇紧抿,一张小脸略微有些发沉。
下一秒,她侧身的幅度加大,几乎是有些冲动地正对着驾驶座上的李重言,审视的目光落在他神情冷淡的侧脸上。
李重言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察觉她的打量,侧头朝她看来。
“怎么不下车?”
不知道是因为心境产生了变化还是如何,一句平淡到几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问话,在叶珂听来,竟也莫名多出几分冷硬的意味。
——像是在赶人。
叶珂抿紧唇不说话,眉间扯出的褶皱却不断加深。
她不认为自己有任何得罪过李重言的地方,......除去安东这件事。
在来见曹凯的路上,叶珂曾在李重言面前提起安东,见他没什么反应,便下意识觉得他不在意这件事。
当然,这其中也有李重言的原因——一路上,他的表现都十分正常,并未在言语或神态上,流露出对“她伤害安东感情”的谴责。
但现在......叶珂却开始怀疑这个草率的结论。
“是有什么事?”见叶珂迟迟不开口说话,李重言问。
叶珂摇头。迟疑几秒,在一种十分古怪的情绪唆使下,身子往李重言跟前凑了凑,眼睑一抬,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呢,是要去医院看安东吗?”她嗓音低柔地问道,说话间,专注的目光带着明显审视的意味,缓缓在男人轮廓分明的脸上扫视。
她在观察,在衡量,在试图对某个猜测进行判断。
李重言察觉到这一点,神色微不可察地冷了下来。
“他现在不在医院。”
“?”叶珂是真有点惊讶了,“不在吗?”
她坐正身体,目光依旧略显黏稠地盯着李重言,想要追问下去的意图十分明显。
李重言没隐瞒。
“上午手术结束后,家里长辈便安排安东乘坐医疗转运直升机离开,回首都圣瓦观察治疗。一道走的,还有我母亲。”
安东不是星海市人,而是来自首都圣瓦,父母早逝,从小由外公外婆养大。因为和姑妈安慧比较亲,所以每隔一两年,会趁着假期到星海市姑妈家度假。也因此,和住在隔壁的叶珂相识。
李重言没有说太多,但叶珂听了,却隐隐明白,不出意外,她以后估计再不会见到安东。
这件事结束了。
叶珂垂下眼,牙齿咬着下嘴唇,努力控制住不在李重言面前泄露太多的情绪。
但某个瞬间,她无意间抬眸,对上李重言偏头盯视她的意味深长的目光,一张脸还是“轰”的一下热了起来。
“你很高兴?”
李重言语气低沉下来。
叶珂低下头,脸微微有些红。
李重言却没有放过她,继续问道:“易尧知道你做的这些事吗?”
他语气冷硬,看向叶珂的视线和他高大的身体一样,具有不容忽视的压迫性。
叶珂咬着下嘴唇,眉头紧紧皱着。
——她不想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李重言的目光自上而下落在叶珂身上。
期间,叶珂无数次抬眸,探寻的眼神和他在空中对上,又瞬间垂下。
反复数次,察觉李重言的目光始终带有一种尖锐的意味,像刀子似地扎在她身上。被逼的太紧,多少也有点生气。于是抬眸回视他的目光,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说:“他不知道!”
李重言脸色骤然一沉。
叶珂见他变脸,莫名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倾身朝他靠近,表情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低柔着嗓音道:“我喜欢易尧不是秘密。你也知道这一点。是你自己不提醒安东的。”
*
叶珂喜欢易尧,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
他们相识于十五年前。
那年,星海市发生一起特大化学试剂泄露事故,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并迅速引起国际社会关注。
易尧母亲在这场事故中身亡,父亲虽然成功救回一条命,但半身瘫痪,在病床上缠绵八年后,于一个冬夜留下一双儿女悄然去世。
叶珂母亲叶芝出自福利院,自小便是孤儿。
出于这种特殊经历,在事故发生后,她主动加入民间为此次事故组建的慈善组织。并在一对一资金帮扶困难家庭的活动中,匹配到了易尧所在的家庭。
叶珂第一次见到易尧,是在一个冬天。
那时,距离事故发生仅仅过去两周时间。
易尧父亲病重,住在医院昏迷不醒,一双儿女只能交由邻居代为照顾。
但恰逢星海市发生动乱,邻居一家决定回乡下避难,一路奔波,再无力多带上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叶芝听到这个消息,便主动出面将两个小孩带回家里,由她亲自照顾。
那天,叶芝带着年仅六岁的易尧和更小一点的桐月到家时,已是晚上八点。
叶珂一直在家里等他们,准确说......是在等妈妈叶芝。
叶芝本想带着三个小孩在客厅玩一会,让他们互相熟悉一下。
但时间太晚,他们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又睡的早,于是简单吃过晚饭,介绍三个孩子互相认识后,叶芝和住家阿姨便分别领着几个小孩回到各自的房间。
卧室里,和过去的每天晚上一样,叶芝给年仅三岁的叶珂换上干净的睡衣,动作轻柔地给她洗脸、刷牙、擦香香。然后,就来到了讲睡前故事的温馨环节。
但叶珂却第一次听的心不在焉。
大概半个小时后,叶芝关掉床头的小灯,轻手轻脚下床,伸手替“熟睡”的叶珂掖了掖被子,再亲了亲她软糯糯的小脸蛋,便离开了。
叶珂其实一直没睡。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睛,拥着被子从床上坐起,又在黑暗中,找到她的小熊玩偶紧紧抱住。
——这是妈妈给她买的第一个礼物。米白色的卷毛熊,穿一件浅咖啡色的短上衣,很可爱。只是衣服太短,整只熊屁股露在外面。
黑暗中,叶珂抱着她心爱的小熊走出了房间。
走廊没开灯,四周一片雾蒙蒙的黑,安静的像是随时会有一个穿白衣服的鬼怪窜出来似的。
叶珂抱着她的小熊玩偶一步一步走到易尧和桐月的房前。站定后,一时像是不知道要干什么似的,微微低着头,表情有点呆。
叶珂其实一直知道妈妈晚上不会陪她睡觉——妈妈会在她睡着后偷偷离开,有时走的晚了,爸爸赵金杰还会来催。
她后来有试过和住家阿姨一起睡。但阿姨身上有一股宰杀太多牲畜留下的血腥味,她会害怕。
今天晚上,在被妈妈带回房间前,叶珂偏头望了一眼,看见新来的两个小朋友是手牵手走进的同一间卧室。
叶珂站在卧室门前,安静着一动不动,隔了很久,才伸出一只手,试探着轻轻敲了敲紧闭的房门。
“叩、叩。”
深夜的敲门声轻微到如同蝴蝶羽翼煽动时发出的声响,被寂静的黑夜吸附,仿若一阵幻听。
但房间里的人没睡着,清晰地听到从暗夜中传来的叩门声,翻身下床,没有任何迟疑地走上前,将紧闭的房门打开。
——是六岁的易尧。
走廊有室外景观灯、路灯漫射进来的昏黄光线,不算太暗。
易尧看着站在门外、抱着小熊玩偶的叶珂,又回头看了眼身后黑黢黢的卧室,想到什么,开口问道:“你是睡不着吗?”
他声音很轻,语气里带着一点好奇。
叶珂没有回答,只是抬头默默地看着身前这个比她高了小半个头的陌生男孩。
昏暗的光线下,她一双眼睛又圆又大,眼瞳黑的像是兔子的眼睛,神态格外乖巧。
易尧朝她走近。
叶珂立刻朝后退了一步,像是在害怕。
但那一步只是小小的一步。她并没有转身离开,而是抬起头,目光专注地看着他,清亮的眼睛里像是含着某种期待,在黑夜中闪着细微的光泽。
易尧盯着叶珂紧紧抱在怀里的小熊玩偶看了一会,又去看她身后空无一人的走廊。然后,他像是懂了什么,低头对叶珂说:“桐月睡着了,我们轻一点好吗?”
叶珂眼神懵懂,盯着他看了半响 ,长长的睫毛垂下,似懂非懂地轻轻点头。
易尧便走过来,十分自然地握住她的小手。
叶珂被他牵着走进房间,
黑暗中,男孩压低声音问:“你是一个人睡吗?”
叶珂紧抿着唇不说话。
男孩便道:“待会你睡中间吧,我和桐月围着你。”
那天晚上,是第一次有人陪叶珂睡觉,并且是两个。
她在睡过去前,高兴地亲了亲怀里的小熊玩偶,头一次没有抱着小熊睡觉,而是一脸郑重地将它放在床角的位置。又偏过头,依次亲了亲身侧的桐月和易尧的脸颊。
漆黑一片的室内,男孩的声音低低响起:“叶珂,......你以后亲别人前,要先征求对方的同意。”
房间一片安静。
“可能睡着了。”就在男孩这么想时,一只温热的小手突然摸上他的脸颊。
轻轻摸了一下,便收了回去了。像是这只手的主人,在向他做出回答。
......
翌日一早,叶芝在叫醒三个小孩前,准时坐在电视机前,收看国际新闻对两周前星海市特大化学试剂泄露事故的后续跟踪报道。
这起事故促使年幼的叶珂和易尧相遇,但同时也造成无数家庭分崩离析。
事故引发的后续发展更是极为惨烈——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因此丧命,星海市一度成为一座摇摇欲坠的危城。
但时间的力量就在于推着人们不停向前。
两个月后,危机解除,作为国家重点扶持城市,星海市迎来一次全新的发展。
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间,国家财政的大力扶持、以及引进外资融入城市建设,让一幢幢高楼如雨后春笋般在城市内部涌现。
到处是新建的工厂、住宅楼,以及繁华高端的城市综合体。
曾经千疮百孔的城市景观以及城市基础设施,也随着星海市财政的一路向好,迎来不断的翻新改造、提质升级。
十余年的发展建设,让星海市成功由一座旅游城市转型升级为世界瞩目的产业新城。
而叶珂和易尧、桐月三个懵懂幼稚的小孩,也在这十余年的相知相交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他们上同一所学校,被同一个家长(叶芝)早晚接送,喝同一盒鲜牛奶,互相吃对方吃不下的食物。
他们甚至睡在同一张床上。
当然,他们不总是待在一起,易尧父亲病情好转的阶段,他和妹妹通常会回到自己家居住。
但每个周末、以及每年的寒暑假,他们三个人总会一起度过。
十余年间,叶芝不仅是叶珂的妈妈,也是桐月和易尧的“妈妈”。她对待三个小孩一视同仁,打心底里将他们看作是自己的亲生孩子。
家里的一面白墙上,甚至留下了由她亲手刻画的、三个小孩每年身高变化的标识记录。
......
或许是初次见面的夜晚,年幼的易尧读懂了守在门外的叶珂眼中的渴望,主动上前牵住小女孩的手。
这导致叶珂对易尧一直有一种强烈的雏鸟情节。
在接下来十余年里的每一天,她都关注、并全心信任着易尧。
她总是最先发现易尧的变化,并将他身上每一个微不足道的改变——譬如头发剪短了、手臂有擦伤等一一记在心里。
在叶珂的默默关注中,易尧一年一年长高,在十七岁这年,身高增长到178cm,还差2厘米到180。
那时,叶芝已经失踪,因此数据是叶珂给他测量的。
还是在那面记录他们身高变化的白墙上。
叶珂站在椅子上,先用一把尺子比着他的头顶在墙上画一道横线,再将软尺拉直、贴着墙壁量出他的具体身高。
2厘米是一个十分微小的差距。
在叶珂看来,易尧有180高,并且是一个相当俊秀的少年!
他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是青梅竹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叶珂便不再把易尧单纯看作是很好的朋友,亦或是很亲近的哥哥。
——她喜欢易尧。
她看着他从稚嫩的男孩长成俊秀的少年,见证他成长路上每一步细微的改变,对他的一切都十分熟知。
譬如:他的头发总是修剪的很短,看上去很扎手,摸上去却意外柔软。
他的眼睛是漂亮的丹凤眼,左眼眼尾处因为童年打架受伤,留下了半个绿豆大小的很可爱的浅坑。
他的学习成绩很好,算不上是学霸,但在整个年级中一向是排名前五十的存在。
他还是一个公认的脾气很好的男生,朋友很多,不容易和人起冲突。
还有很多很多......
一直以来,易尧都是叶珂最熟悉并且关系最好的异性朋友。他们的情谊非同一般。而叶珂也笃定,她和桐月是易尧心中、乃至日后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生。
桐月是易尧的妹妹。叶珂不是。因此,她从没想到......易尧会不爱她。
*
安静的车厢内,阳光透过晃动的树叶缝隙落进车里,打在叶珂脸上。
她被太阳晒的微微眯起眼睛,等再睁开时,便看见李重言骤然阴沉下来的脸色。
她一惊,瞬间坐正身体,离李重言远了一点,眼睛里带上几分明显警惕的神色。
“你是这么想的?”李重言问。
叶珂闻言,缓缓低头,眉头紧紧蹙着,状似十分认真地想了想,才一字一句道:“当年我向易尧告白时,你也在。你是第一个知道我喜欢他的人。后来我和安东谈恋爱也没瞒着你,......是你自己不提醒安东的。”
叶珂记得很清楚——那年夏天,她在一个高档礼品店外,向易尧告白时,李重言也在。
他当时一定都听到了。
最近几年,李重言和叶珂几乎没什么来往。
他对她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几年前——一个长的漂亮、性格有点娇气的女生。她那位自从结婚后就一直待在家里再未外出工作的母亲,一度对她过度保护与宠溺,以至于将她养成稍微磕着碰着,就流泪哭泣的脆弱性格。
像一朵养在温室里、极其易碎的花朵。
上午在医院,李重言从母亲安慧口中得知安东在混乱中为保护叶珂受伤,以及自残前后的经过。
他没有对这件事做太多评判。
毕竟在他看来,那一巴掌已经算是给了叶珂一个教训。
但现在,从叶珂口中听到她明显狡辩、推卸责任的话语,李重言眉头骤然压低,看向她时,暗沉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明显的轻视。
车厢内一片安静。
叶珂等了一会,见李重言没回话,抬起头,目光和他对上,嘴唇动了动,还要再说什么。李重言却已经不在给她机会,目光冷厉地看着她,沉声开口,话语简洁而直接:
“下车!”
叶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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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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