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河畔永远是最安静的。无论是沸腾的鸣笛声、水声，还是人声，就连风都是止息的，仿佛被人画上了短暂的休止符。在一片朦胧的黑暗中，湿漉漉的雾气牢牢地笼罩着整片码头，还有一支黝黑的、看不清轮廓的货船停泊在水面上，时隐时现，像是在玩做迷藏。
此刻距离晨光还有一个多钟头，一个微胖的人影突兀又小心翼翼地穿梭在河边的砂石地上。那是道格思·顿普，一个典型的曼特维斯商人，跟常年聚集在码头的小商贩不同，除了乱七八糟的杂务，主要经手一些小型的、私人为主的船只货物运输业务。这里有很多像他一样的小型商人，他们深知如果冒然接受长途贸易是必然竞争不过当地的商行和一些端着瓷器杯子在合同上签字的大人们，但有时候，为了丰厚的利益，他们会选择铤而走险一把。
这一次也不例外。对于道格思而言，又是一笔可观的灰色交易，即使是在这个奇怪的时间点出来，只要避开了巡逻的监事，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他一边想着这鬼天气真是越来越冷咧了，一边愈发地加快了朝着船只方向行走的步伐。
在船身投下的黑幕里，突然传出一声清晰而低沉的问候：“是顿普先生吗？”
“是的，先生，您好！”道格思闻言，赶紧迎了上去，“我是您白天联系过的人！”
“你好。这里有十个子①，够么？”
“够的够的，不知道先生要几车？”
“五车如何？”
“好嘞！五车完全没有问题。”
“……再来四匹马，希望能够坚持到伦多。如果不够，我这还可以加价。”
“先生多虑了，这些价都是小事。先生希望什么时候开始？”
“越快越好。”
“哎……”道格思有些许迟疑地说，“先生可能不知道，最近这边风口莫名的有些紧，加了好几波巡逻的人，若是冒然行事可能并不妥当。”
“那你说说看。”
“午后有一次换岗，我可以争取拿到一张黄单，让监事放松对这边的查看。那时候人多，眼睛也不容易顾过来。倒是过了零时，再等两个钟头会再启程会比较安全。”
“行，就照你说的办。”声音的主人停顿了一下，响起一连串金属碰撞的琐碎声，“这是一部分金额，剩下的你不用担心，我会放在交货时候。”
“唉好嘞！”道格思笑着伸手去接，感触到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落在了掌心。由于离得近了些，他模糊间能够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轮廓。
“等一下，”对方又突然开口道，“我还缺几个护送的人……到伦多即可，只要是低调的打手，尽可能随便一些。”
道格思顿时心知肚明，他问道：“要多少？”
“五六个就行。”
“明白喽，不知先生如何署名？”
“梅森。”
回去的路上，道格思一直在思索着如何凑齐一个小队。一般而言，这类事情可以直接交给当地的雇佣工会解决，但是只有正规的交易才可以放上台面。他虽然不知这次河畔边的商船运了什么货物需要秘密地进行，但显然，他们是不想要有文书约定的交易。“梅森，梅森，这个名字不太常见啊……”道格思默默地嘀咕着，提了提束在腰间的皮革带和挂着的钱袋。
天边开始翻滚出淡淡的灰鱼肚白，将模糊的面纱一分分揭开来。四处升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还有纷纷扬扬的喊话声；拖长了尾的船号声划破最后一丝寂静，为曼特维斯的码头迎来新的一天。形形色色的船只开始络绎不绝，将这座刚刚苏醒的河口城市衬托得热闹非凡。
曼特维斯坐落于平坦而开阔的土地上，在这里，流淌着巨蛇般身躯的罗非河被一分为二，黄绿色的河水奔腾着驶向东河与西河，再流入北方的大海。向东望，是缓缓起伏的墨绿色丘陵地带；向西眺，则是一览无遗的罗非利亚平原。各种来自北洋的货船纷纷汇集于此，造就了曼特维斯重要的贸易枢纽位置。
不仅是物品，人员的大量涌入也成就了这里复杂的人流交易。例如位处西河岸的雇佣工会。它的全称其实是“曼特维斯雇佣工交易会所”，挤在旅店与晶奈②馆的中间，墙壁由巨大的白色岩砖堆砌而成，没有窗户，只有两扇通顶的方形丝网格天窗，和一扇能容纳四五人通过的厚重铁门。门的正上方挂着一副黑木板，规规整整地刻画着工会的名字和徽标——一个简约的黑白正十字圆形，黑色的正粗十字贯穿整个白色正圆，并交融于缠绕着圆形的黑金色绳状镶边上。
门边已经驻足着两三伙人群，一团一团正挨着站着。他们大多紧紧裹着灰白的短衫和棕黄色的软甲，肩头或腰间挂着撑得鼓鼓的皮革包和剑鞘，脚上套着及膝的长筒靴。一旁的晶奈馆门口斜靠着袒露着小麦色结实手臂和胸膛的罗米大汉们，还有几个棕红色皮肤、像小山包一样的大块头基尔人。晶奈馆的对街是一排二层的民房，窗门关闭着，整齐而肃穆，只有一两个腰间围着破旧的白布、露出细长的深黑色胳膊的提鲁人盘坐在角落里，似乎没有人搭理。
在不引人注目的街头出现了两个身影，贴着晶奈馆拐进了一条隐秘而狭窄的小道里。这条位于两个建筑之间的空隙两侧没有窗户，只有高耸的石壁和一间紧闭的木门。两个身影就此停了下来，细密地交谈着。其中一个个头偏高，身着严谨的深色长衫，留着一对儿向两边微微翘起的细黑胡须，他是晶奈馆里的管事菲利；另一个个头微矮，一身被撑平了细褶的灰蓝色长袍，戴着商人常见的圆顶小帽，正是道格思。
“你说的事情交给索布应该没问题。”菲利最后总结道，“我会尽快搞定人选。”索布是他的侄子，正好在隔壁的雇佣工会工作。“还有其他需要注意的吗？”他又问道。
道格思思索了一会儿，斟酌着说：“最好是新人，没有奇怪的案底，也没有登记过档案。”
“可以。”菲利肯定道，“不过时间得抓紧……”
突然“嘎吱——”的长长一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只见那侧紧闭的木门被用力推开，探出来一个盘着简陋的棕褐色盘发、体态丰腴却半皱着眉毛的女人，朝着菲利的背影叫道：“菲利！终于找到你了！上午的差事还等着安排呢，赶紧过来！”她喊完，似乎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一个人，立刻又用略带歉意的声音说：“抱歉，这位先生——”
菲利不着痕迹地拧了一下眉头，抬手向道格思示意告别，同时压低了嗓音快速地说道：“午时见。”随后，他挺直着身板严肃地朝着敞开的木门走去。他身后的道格思站在原地，在离开前朝着女人习惯性地微微弯腰，说道：“早安，女士。”
“早安。”女人匆忙地回应着，再用力一拉，将木门又紧紧关上。
玛迪拉跟在菲利的身后默默地走着。从木门进来是一条窄小昏暗的通道，连着着后厨的杂物室，只要绕过忙碌的柴房就可以直接走到馆子前厅的结账台。作为菲利的妻子，玛迪拉已经不是头一回撞见这些事儿了。又一次！她在心底愤然地想着，他肯定又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活儿！
菲利突然停了下来，琢磨着说道：“玛迪，你若是知道有想去伦多的人，饭前可以跟我说一声。”
玛迪拉因为菲利的话语停顿了一下，她没有细想，只是草草答应一声，然后越过菲利向前厅走去。早上的生意不算多，只有零稀的几桌客人一边盯着手里的纸张，一边摇晃着杯子里透明的晶奈，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靠近门边的墙壁上有一块巨大的木板，张贴着每日零碎的新闻要事和小生意单子，多是当地一些简单的委托单，因为不想走麻烦的程序而商量着在晶奈馆这种休闲馆或者餐馆里挂出来。现在的木板面前，正围着一群穿戴着灰扑扑的短衫的年轻人们。
玛迪拉见状，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她见着这群看起来刚成年的孩子已经有约摸半个月了。他们总是在每天早上执着地来看张贴栏，寻找着满意的生意单。但是她知道孩子们的目标其实是一旁的雇佣工会，因为偶尔她会看见他们穿着二手的佣兵软甲。只是要在工会登记成为一名佣兵，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当玛迪拉拿着新鲜的单子走上前时，年轻人们熟练地为她腾出了张贴的空间。
“嘿，大姐！今天有没有可以出城的单子？昨天全是在乱糟糟的商铺和码头边上，一点意思都没有！”人群里有声音忽然冒出来。
但很快又有另一个声音笑道：“别期待了，杰夫！你还没在山丘吹一夜冷风吹够吗？现在城外除了会打洞的野鼠，什么都没有。”
“不再试试怎么知道？洛奇，你老是这样，怕是永远离不开贫民区……”
“好了好了，我们还是看看新的单子吧。”有其他的声音出来。
“也许今天是幸运的一天。”同时有人在小声祈祷。
很可惜没有。玛迪拉心里十分清楚，除非铤而走险，只有在雇佣工会才有资格接触到正规的、大型的交易单。想到这里，她突兀地顿了一下，又赶紧抛开刚刚冒出来的模糊念头。玛迪拉，你疯啦，她在心里朝自己喊道，你不能让年轻人去干灰色交易这种事！
“你还好吗？”她身边有年轻的声音注意到了她。
玛迪拉惊讶地抬眼望了望这个声音的主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她随即挂上了暖意的笑容，回复道：“谢谢，一点儿烦心事罢了。小伙子，你……”她瞧见了年轻人眼底某种深深的失望，突然卡了一下，声音顿时低了好几度。“……你对去伦多感兴趣不？”她有些艰难地吐出这句话。这时候，其他人已经三三两两地离开了，还有一个刚摘了墙上的小纸单也准备离开的人。除了近在咫尺的两个人，没有第三个人注意到她刚才的言语。
“算了，就当我开了一个玩笑，别放在心上。”玛迪拉又立刻摆了摆手说道。然而就在她刚要放下时，手被拉住了。“谢谢。”她听到面前的年轻人轻声地回答。
不远处传来了其他人的呼唤：“拉文——你还在那儿吗？走了伙计！”
直到手被松开好一会儿，玛迪拉还留着对方不会回头找她的希望。
道格思面前站着一支参差不齐的队伍。领头的男人是这个临时小队的队长马库里·德乌，不修边幅地套着一身皮革衣，露出结实的大臂，据说曾经在酒铺工作过。他的身后是高了一个头、留着枯草般碎发的大个子基尔人西多·查卜卜。接着是两个一身二手佣兵服的年轻人，其中一人一头深色短发修剪得快见着头皮、露出干净侧耳的是克里斯·塞尼多；另一人面容略显稚嫩、顶着松软的姜红色短发的是拉文·提兹。还有两个黑肤的提鲁人，庞和库比，梳着相似的辫子，体格瘦长，肌肉紧实。但对于道格思而言，一时难以分辨他们的容貌。
刚好六个人，道格思想着。他们正位于偏远的一排平砖房后面，踩着铺满了大颗大颗尖锐石子的沙地，一旁搬运货物的纤夫们悄然有序地移动着，向房屋后面隐蔽的巷道走去。在那里，五辆箱车和四匹麟马已经在井然等待着。因为远离哨口，衣着素白、戴着缃色头巾的商队人员也陆续从商船下来，跟随着纤夫们往这边走。
其中一名身材瘦高的人正从人群中缓慢地走过来。随着他的逐步走近，能看见他稍显精致的衣领和被头巾严密包裹着、只露出短短的黑色鬓角的锐利的脸庞。在他的脸上，挺立的鹰鼻，高耸的颧骨，厚重的眉毛与双目紧促地凑在一起，从鼻翼到嘴角划过两道深深的沟纹，为其增添了一分阅历的沧桑。与其他成员不同，他的头巾左侧多绣了一只的小小的燃烧着的火鸟。
道格思见着此人，立刻明了这位就是之前做交易的“梅森先生”，顿时两眼放出精明的光，挤出满脸笑容地迎了上去。招呼过后，两人又浅浅交谈了几句，接着，“梅森先生”便朝站着的一队无证雇佣兵们走来。
他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这些人，没有开口。
一旁的道格思正在喋喋不休地说：“梅森先生，这些人都是好不容易找来的，没有什么档案记录，也很听话。这个小队叫——哎！名字都不重要！这些雇佣兵虽然都是新手，但是领头的马库里，就是那个站在第一位的家伙，他之前有去过荒野的经验，至于其他人……”
马库里全程都紧紧地盯着“梅森先生”，甚至努力挺直了身板。
道格思大致介绍完，“梅森先生”才略微满意地说：“可行，不过还缺两样东西。”道格思疑惑地正要询问，被“梅森先生”的手势突然止住。只见他转向一旁商队的人，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功夫，一个不大的木箱就被抬了过来。
“梅森先生”一边打开箱盖，一边对小队平静地说：“我要求你们在前往伦多的十天里牢牢地看守货物，保证货物的绝对安全。为保守起见，我这里可以借给你们两样装备，可以随便使用。不过希望你们能避免不必要的冲突。”
打开的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数个深色的方形护盾和半臂长的尖锥状物体。
注释：
①子：金钱的行话，1子=10个金币
②晶奈：一种半透明或白色絮状的植物结晶，常与水冲泡做成一种饮品，在水中会冒气泡，味道接近地球上茶与汽水的结合，有微弱的上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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