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又低矮的小道里容不下更多的空间，也带不了任何的火把。人们只有屈起身子，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前进。偶尔会有细细的风流从躯体的缝隙里穿过，带来微弱的、可能只有拉文听得更清晰的“呼啸”。他一开始还能听见前面马库里骂骂咧咧的嘀咕声，但是随着时间的感知被削弱，最后只剩下了此起彼伏的喘息声。不知道又过去多久，空气里传来了更多的杂音。
这也许意味着他们快要来到小道的尽头，所有人都迫不及待的加快了动作。终于，他们从一个裂缝口钻出来，顿时，杂音化作铺头盖耳的喧哗声迎面袭来。拉文看着眼前的新景象，内心发出了同马库里一致的感叹：
“他奶奶的，怎么这么热闹？”
入眼是一处要比隧道大好十几倍的洞穴，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棚屋和砖房；它的边缘一带堆放着大量的货物，被素色的麻布盖住，从那里往中心一带尽是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的人流；洞穴中央是一座淡白色混合泥土筑成的高塔，一直延伸至洞穴的顶部，数根结实的绳索从四周牵引至塔身，垂下一排排捆绑起来的发光晶石，充当着洞穴里的主要光源。
马库里显得十分激动，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拉文没有理睬，因为他暂时被这种地下的聚落吸引住了，虽然它看起来更像是流民们的地盘。“还有这样的地方……”拉文感叹道。
“也许可以打听一些消息，”克里斯在一边接了一句，“希望一切顺利。”
大伙儿在这一刻都有了各自的选择：拉文与克里斯打算打听去伦多的路线，查卜卜意外地坚持跟着他俩；库比和庞想要在这里多呆一会儿；至于马库里，他早就不知去了何方。
这里的人们大多衣着简陋，有围坐在棚屋周围卖各种小玩意儿的提鲁人，有霸占着棚屋的罗米商人和戴头巾的沙汉商人①，还有偶尔在人群里低头匆匆路过的遮住面庞的卢斯妇女。形形色色的商铺间，偶尔有一处爆发出欢呼声，吸引了正四处寻觅的年轻人。他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排拥挤的人墙，和人墙里传来的一个模糊的声音：“……睁大眼睛瞧瞧看……它的颜色变了，神奇吧？如果您想要魔法一样的效果，那可太适合不过了！”
青年被某个单词触发了极大的兴趣，不禁朝着那边走过去。他的视线越过人头，入眼是一片耀眼的红色，再靠近一些，那片红色变成了一顶夸张的宽檐帽。帽子的主人穿着同样的红色外袍，腰间挂满了缤纷的小彩珠，在人群里异常醒目。他面前的地面上铺着一堆稀奇古怪的物件，其中一个高脚杯里正噼里啪啦冒着绿色的火焰。周围有小孩从红帽子商贩手中接过一个小瓶子，往火焰上方抖了抖，接着，绿色火焰一下子从底部转变成美丽的红紫色。
人们新奇地看着这一幕，有人甚至起哄道：“能不能变一些别的东西！”
商贩拍拍小孩的头，拿回小瓶子，见状有些惋惜地说：“哎哟，这位朋友，别着急哈～我这不还没把重头戏拿出来呢！放心，包让您满意的！”说着，他转身从一旁的大袋子里拿出一个浑身漆黑、有两个手掌大小的方形扁盒，并举到面前来：“看这看这，我敢打赌，你们绝对没有见过这玩意儿。”
“这不就是个盒子吗？”人们不解地说。
“哎呀呀，虽然它看起来确实像盒子，不过嘛，”商贩晃了几下，又敲了敲扁盒表面，发出沉闷而短促的声音。“听！实心的……”他瞬间瞪圆了眼睛，“这可不是什么盒子呐！想知道它有什么用吗？别担心，也别分心哦，我这就让你们见识见识……”
说罢，他将盒子放在地面的空隙里，又敲了敲盒子表面，然后快速地退了一步。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了安静的盒子，想要知道会发生什么。下一秒，一束光突然从盒子上方延展开来。
一个美丽的金发女人踩着黑色盒子出现在空气中。她披着单薄的粉色长裙，眨着琉璃般清透的眼睛，淡淡的光芒包裹着她的肌肤，让整个人都在微微发光。瞬息间，人群变得十分安静，仿佛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女人随后朝着观众缓慢地踏出几步，眼看着人群发出长长的惊叹声，像波浪一样立刻向后面退倒过去。
可惜女人只走了几步，就突然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种幻觉。过了好几秒，人们才反应过来，开始爆发出大量的议论：
“安塔在上，我看见了什么？刚刚的女人是真实的吗？”
“达薇娜……是那个达薇娜·朵拉吗？我只在画册和报纸上见过她的图片，真的太像了……”
“可是她不是在哈达吗？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只有商贩看起来有些失望，他一边喃喃着“又一次，又只能维持这么点时间”，一边弯下腰将地上的扁盒重新拿起来，想要仔细查看一番。但是有声音插进来打断了他的动作：“那也是魔法吗？”
商贩抬起头，发现是一个年轻的红发小子正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他不得不直起身说：“什么魔法？拜托，这可比之前的小把戏厉害多了，你不也刚刚见识了，对吧？相信我，你在其他地方可见不着这样的。”
拉文想，怎么会不是魔法呢？那看起来就像是故事里描述的一样。他忍不住追问道：“所以……刚刚是真实发生的？真出现了一个人？”
商贩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压低了嗓音：“你在说笑呢？真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那只是一段记忆而已。”
“记忆？那是什么？我们都看见了她，难道还能是假的？”
“不不不，也不能说是假的……”商贩摇摇头，正要继续说下去，突然目光一凝，像是看见了什么。下一秒，他一把将扁盒塞到了拉文的怀里：“嗷，等等，帮个忙先！”拉文下意识地接住，他又迅速地将地上摆放的物件都一股脑儿卷起来。高脚杯滚落在地上，火焰一下子熄灭了，拉文眼睁睁看着商贩在几秒内熟练地收好了大袋子。
“喂！……”他赶忙开口，对方已经扛起了袋子，看着他、又或者说看着他怀里的黑色扁盒露出了遗憾的表情：“真可惜，现在不是个好时候。小子，就先借你带一会儿，再见了～”商贩拍拍拉文的肩膀，装作很熟的样子。但还未等拉文接话，就像泥鳅一样挤开人群消失了。
搞什么呢？拉文正疑惑，背后却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人猛地推开人群，大声质问道：“怎么回事？这儿刚刚发生啥了？”他往后看去，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络腮胡男人正朝这边匆匆走来，身后跟着几个打手打扮的提鲁人。男人的语气不太友善，随机就逮着一个人问道：“你！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这情况看着有些不妙，拉文也赶忙从人群里退了出去。他看了看手里的黑色扁盒，只得先将它收起来，然后朝其他方向走去。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看到了站在商铺间隙里的克里斯和查卜卜。拉文稍稍地松了一口气，大步朝他们走过去：“抱歉啊，伙计们，我就耽搁了一下！”
“你一定会很惊讶，”克里斯看见他过来，抱起了双臂，“据我刚刚得知，这里正好就在伦多的正下方。”
“……什么？你不是在开玩笑？”拉文停顿了一下，赶紧走到他们面前。
“当地人是这样说的，”克里斯皱着眉解释道，“至于这个‘铁马集市’，很显然是他们——那些流民们和黑商们的交易据点。鬼知道还有多少个，看得出来，他们并不惊讶咱们这些外来人的问题。”
拉文呼出一口气，想到了之前“梅森”的话：“没想到给那家伙说中了。但是我们要怎么上去，你有问么？”
克里斯摇了摇头：“只是有人推荐可以去西北方向，找什么带三角玫瑰的地方，说是那里的消息更灵通…啧，怎么会这么麻烦？”
“走，”拉文闻言立刻说道，“我们去那里看看。”
集市的西北面远离热闹的中心，显得安静了许多。由于没有足够的灯照，这里的大部分建筑都笼罩在一片昏暗的阴影里，只剩下飘扬的彩条悬挂在两侧，沉默地注视着陌生的来访者。街道上看不见其他的人影，也许大都藏在了街角的阴影里，偶尔会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动，类似于布料持续摩擦发出来的声音。拉文一边走着一边看向四周：“难道有人在跟着我们？”
同行的克里斯闻言拉紧了包袱：“得了，他们占不了什么便宜。还是看看这些彩条子吧，哪里有什么玫瑰？”
拉文也没有更多的头绪。一段时间后，他们终于在彩条中看见了一条格格不入的倒三角旗帜。旗帜是深蓝色的底，绘着一朵三角形的红色玫瑰，低调地挂在一处低矮的房梁上。他们赶紧走近了瞧，发现这原来是一家店铺，但看不出来卖什么，因为店铺的入口被布帘紧紧遮盖着，高个子的人得弯腰才能走进去。
店铺里面意外地比在外面看到的要大上一些，充斥着暗调的橘红色光线，大片大片紫色挂布环绕着墙壁，但是店里空无一人。拉文环顾着四周，突然停了下来，透过挂布，他恍惚间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他瞪大了眼睛，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看错了，下一秒，从那里传来一句略显稚嫩又没有起伏的声音：“你为什么带着它？”
拉文差点被吓一跳，他不禁脱口而出：“你在说什么？你是谁？”
“……你在跟谁说话？”克里斯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但是很快就被另一个略显沧桑的声音打断了：“别在意，她偶尔喜欢捉弄客人们。”
三人闻声朝前，正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从正中间的挂布后面走出来。她身披华丽的深紫色波纳②，黝黑的面颊挂着淡淡的笑意，双眼炯炯有神，一点儿不显老态。老人直直地望着他们说：“欢迎，我的新朋友们，是什么带你们来到这间小小的店里？”
拉文被她注视着，却莫名感觉很放松。他们解释了来意，老人立即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又听到了这样的评价。先过来吧，孩子们，你们想知道些什么？我会尽力回答。”说完，她向他们招招手，转身掀开身后的挂布，就像她出来时那样。
在场的三个人互看一眼，不得不跟上老人的动作。挂布后面是一间内室，刚一踏入，拉文脑子便一个激灵，像是从混浊的地底来到了干净的草地上，只觉这里的空气与外面截然不同。房间里有一个巨大的青砖砌成的圆盆，里面装满了透彻的清水；盆子周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晶，还有放置着各种罐子的置物架。
老人转身看着拉文的脸庞，忽然说道：“我不知道你们经历了什么，但是看起来，你们的伤势并不友好。”
拉文的注意力被老人的话语拉了回来，他有些摸不清头脑：“为什么这么说？”
“你不可能瞒过一个治疗师。”老人笑道，“看来告诉你们消息的人并没有提及，这里实际上是一个治疗馆。我是这里的主疗师卡桑德里亚，孩子们，我可以感知到，你们还带着新鲜的伤口，对不对？它们的情况不容乐观。”
“……好吧，是那样，但已经好几天了，我没感到有什么问题。”拉文有些不解地说。
卡桑德里亚的目光精准地看向他的肩膀：“有些时候，人会对自己的身体感知迟钝。”她接着从一堆水晶里拿出一个水滴状的蛋白色晶石，让尖端部分靠近拉文的左肩上方，轻轻地来回移动，并解释道：“所以你需要一些外力来帮助判断，像这样。”
拉文看着她的动作，只感到一点点酥麻的、颤栗的流动感穿过伤口周围。但是卡桑德里亚却盯着晶石的尖端，那里裹着一层极淡的、肉眼难以察觉的灰调。她又回望着拉文，语气严肃了不少：“我看，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伤口。小伙子，它是怎么来的？好吧，我不管你们遭遇了什么，但是普通的药物无法完全治愈它。不只是你，还有你的朋友们，尤其是那位大个子。”
拉文心里咯噔一下，又回忆起在荒原遭遇的那场夜袭。原本他以为，那件事过去就过去了，所以就算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他也没有再去细想，更不会想到伤口会出什么问题。
“女士，你听说过‘邪巫’这个词吗？”克里斯突然出声。
“直接叫我名字就行，”卡桑德里亚看向他，“‘邪巫’？那听起来不像是个好的称呼。嗯…如果你提到了像‘巫’这种词，就我所知，它是一个古老的术语，只出现在一些历史文献里。也许你可以去询问铸火师们，在这方面他们要比我了解得多。”
“你能治好它们不？”拉文还在想着伤口的事情，毕竟这关乎于性命了。
卡桑德里亚笑了笑：“你说伤口？放心，这正是我所擅长的。”
“拉文，你太过相信她了。”克里斯小声地与拉文耳语道。
“我没有别的办法，”拉文同样小声回道，“而且，我没有感觉到她有不对劲的地方。”
最后，拉文和查卜卜选择接受卡桑德里亚的治疗。她带着二人来到另一间治疗室，这里只有几张石床，和几盏烛火。石床表面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粉色胶状物，当拉文褪了软甲和衣服躺上去时，只感觉一片柔软，像是温暖的液体包裹着他，没有一点儿坚硬的触觉。连日赶路的疲倦在这一刻被尽情地释放出来，等不及卡桑德里亚拿来治疗的工具，他便撑不住睡了过去……
拉文再度睁开眼睛时，屋里的烛火早已熄灭。他从石床上起身，发现左肩被换上了新的绷带，覆盖着一阵微弱的痒感。看起来治疗已经结束了，屋内只有休息的同伙们，而治疗师已不知去向。他于是披上短衫悄悄向门口走去，穿过堆满罐子和水晶的房间，来到依旧空无一人的前屋。这里的光照也熄灭了，陷入一片黑暗中，只有入口处微弱的光芒和断断续续的乐曲正从布帘缝隙里钻进来。
哪里来的曲子？拉文有些疑惑地走过去，掀开帘子：入耳的曲调变得清晰而悠扬，余音婉转，带着某种有节奏的韵律。有个人背坐在屋檐下，似乎很陶醉地微微晃着脑袋，深棕色的小马甲下，一串小彩珠正在随着摆动……等等，这怎么看着有些眼熟？他快速地走过去，映入眼帘的正是几个时辰前才见过的面孔，尽管对方没有穿着那身醒目的红色袍子。“怎么是你？”他惊呼了一声。
倒是商贩看到他后动作戛然而止，连忙压低声音说道：“嘘——小声点儿，现在半夜呢。”
拉文有些许无语道：“你的曲子可是一点儿都不小声。”
“哎哟，这又不是什么噪音。”商贩连忙摆摆手，“要不要再听听？可以当摇篮曲儿嘛～”
拉文想，重点也许不是这个。“像你说的，现在这么晚，那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他问道。
商贩立刻露出了夸张的委屈表情：“哎，呀，谁叫我的东西还在你这儿呢！那么贵的东西，可不能单单便宜了你这小子。”
拉文想到那个黑色扁盒，顿时恍然大悟：“我现在就还给你？”
“哎哎哎，也不急着这会儿。”商贩却打断了他，“既然你能找到老婆子这儿，想必是需要什么帮助吧？让我猜猜，除了治疗以外，要么是交易、要么是问路之类的，对吧？”
“……是这样子。”
商贩满意地接着说下去：“这些帮助，老婆子能提供的，我们也能提供。比如说问路，找我们向导们的话可就要方便多了，毕竟这地儿远远比你看到的要大。再怎么说它也曾是伦多庞大的地下轨道的一小部分。除了当地的向导们，没人更能熟悉怎么走了！”他朝拉文挤挤眼睛，接着说道：“我那宝贝，你要能帮我保存一晚上，我还能给个折扣，怎么样？要不要接？”
“唉？原来你还是向导？”拉文有些惊讶，“可大街上我没看到什么向导，你为什么不早说？”
“那当然了！”商贩张开双臂小声叹道，“我们又不会蠢到直接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抢生意。但是相信我，朋友，这包不会让你失望的。”他站起来拍拍拉文的肩膀，又说：“你要是决定了，就拿着我的宝贝到这条街的尽头来找我吧，我会在那里等着。”
注释：
①沙汉商人：来自南大陆西方靠近沙漠的一个叫做沙汉的国家，那里常年有一些混乱，但是商人们却因大胆而闻名。
②波纳：一种包裹住上半身的披巾，在罗塞常见于妇女与长者，是一种优雅的象征。
本章对剧情进行了大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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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地下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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