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怎么了?李惊水有些发愣,怔怔地坐在路上,隐隐听得数句言语。
“高丞相的十万军队,在玉璧死了七万啊。”
“这么说,高丞相可是败给西魏了?”
数名中年男子,站着李惊水身后,一边看着这些兵士,一边窃窃私语。
“可不是,听说连高丞相自己也中箭了,不得不撤退。”
“丞相莫不会已经……”
“嘘,别乱说,会掉脑袋的。”其中一人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另外几人立马点点头,眼神里都有几丝后怕。
众皆噤声。
丞相败了?李惊水望着这些班师回朝的魏军,匹匹战马缺铠跛脚,将士个个似身后的弓箭般耷拉。遥遥望见远处一辆大车,遮盖得严严实实,里面就是病倒的丞相高欢么?
高丞相败了,高子惠该怎么办?
李惊水突然就担忧起心中藏着的那个人。高子惠,他是高欢的嫡长子。
“起来吧,我爹的车队,就要过来了。”一只臂膀从李惊水身后环绕过来。
从玄色的小袖衫子里,伸出一只宽厚而修长的手,抓住了李惊水,欲扶她起来。他的五指微微弯曲,愈发凸显出手背上的青筋,就像荒原里暗自奔流的浊河。
李惊水猛地站起来,将脑袋往后偏,看向那个男人。她头上的丫髻也跟着摆动,摇曳生姿:“子进,你怎么来了?你妹妹呢?”
来的人,是高浮阳的二哥高子进。
高家兄妹数人,高浮阳,高子进,还有……最为出众的高子惠。
“惊水姐,站过来。”高子进的笼冠下,垂着一大张玄纱。遮住了他的脸,模模糊糊看不清五官。他用手护着李惊水,将她向后拉拽了数步,混入人群中,远远地避开车队。
※ ※ ※ ※ ※ ※
车辚马萧之声逐渐减退,车队已去得好远,四周也恢复了宁静,围观的百姓们也开始散去。
高子进方微微抬起下颔微微,喃喃自语道:“我爹回来了。”
他注视着渐行渐远的军队,那当中醒目而突兀的大轱辘的华车,也变得越来越小,小若一只檀香盒,仿佛轻轻地捏来,就能放在手中把玩。
“此番惨败,府里人人自危,都老老实实在等着我爹回去,谁还敢出来?”他说话的时候,面纱随着喷出的气息轻轻地扬起,可以瞥见他的右嘴角,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姐姐不敢出来,所以让我代她来见你。”
高子进在高家不受待见,被熟视无睹,李惊水从小就是知道的。她有些感同身受,眼神中也就不自觉的暗淡了下来。
“惊水姐……”高子进悠悠地唤她,就好像再唤另一个自己。他和她,都是家里人见人厌的那个。
“但好歹,你还可以待在高家。而……”李惊水突然就禁了声,强打起笑容,她不想抱怨自己来得到同情。纵算她从未跨进过李家大门一步,但她过得一点也不凄惨。她还有她的尊严。
“呵呵—”面纱下,听得高子进笑出了声,他伸手想去触李惊水发髻上那一只银簪,雕的是一只蛐蛐儿的样子,珊珊可爱。
“惊水姐,你也及笄了。”高子进的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我及笄都两年多了。”李惊水有时候说话不经大脑,随口就说了出来:“还有,别老叫我惊水姐。”她不喜欢他这么叫,仿佛李惊水要大他很多,事实上他们是同年同月生,李惊水不过大了高子进四天。
“呵呵,我俩好像是有几年不见了。”高子进将手收回,他的声音好似一朵漂浮的云,悬在空中没有地方着地。
“是啊。”李惊水也感叹了一句,不是附和,而是她也同他一道,在深深的回忆里沉浸进去。
※ ※ ※ ※ ※ ※
李惊水的娘,不是良家女子。有一天,她遇着一个恩客,几响贪欢而后情根深种。
她将头偎依在他胸前,魅眼秋波“我给你生个一子半女吧。”
那恩客便笑了,他轻轻地去吻她的额头,柔情似水:“好,生个孩子,然后我娶你进门。”
于是她背着妈妈,拼死硬生下了恩客的孩子,女婴惊水呱呱坠地。
他旋即替她赎身,将她养在外宅。
他不可能娶她进门,他叫李景玄,魏国上党太守,赵郡李氏,是世家大族。
但李景玄很疼母女俩,三天两头的来看她们。特别是小女儿,简直就是他心头肉。只要他女儿央求,李景玄就会在外宅过夜。
永熙三年 ,魏国裂为东、西。高欢另立新帝,强行将都城从洛阳迁至邺城,三日即行,四十万户民众狼狈就道。一路恰至赵郡,高欢便顺路探访了老友李景玄,他刚刚提了他做金紫光禄大夫。
时年李惊水五岁,被李景玄带至驿站,同高家的小孩子们一起玩。
高浮阳梳两个小角,就像一头小牛。一见着李惊水,欢喜着就将她拉了过去:“总算有个女孩儿了。”高浮阳撅了撅嘴,指着前面道:“爹爹和兄弟们,都很无趣。”
李惊水躲在高浮阳身后,谨慎的扯住她的衣角,探出半个身子朝前望。那边有四五个小男孩,每个人手上都盘弄着一堆乱麻。
一男一女,一前一后,缓缓朝那几个男孩子走了过去。
“嘘,别出声,爹爹和娘来了。”高浮阳轻声说道,她用手挡了下,示意李惊水别再动。
那不是高浮阳的娘,那是高欢的正妻娄昭君。高欢十五子三女,六男二女为她所出,里面却没有高浮阳。
李惊水感觉到,高浮阳的身子,微微地有些在抖。
“你们都治好了乱丝吗?”高欢面对儿子们,声音也是威严而冷酷的。
李惊水双眼扫了过去,男孩子们大多都是将乱麻分成两半,再分开整理。因为心急,他们手忙脚乱,却越理越乱。
只有两个男孩与众不同。
李惊水先看到的是一双硕大的赤足,他没有穿鞋履,袒露出畸形的踝骨。再顺着向上看去,这男孩黝黑的脸上满是红斑,上头还有一层层银白色的鳞屑,他患着白疕!最最令人感到可怖的,是他的每只眼睛中,都有两个瞳孔。这男孩好像察觉到李惊水在盯着他看,幽幽地就转过头,也盯着李惊水,眼神呆滞得让人害怕。
李惊水吓得立马就避了开去,却看到了另外一个男孩。
这个男孩子,生得好俊美。眉如墨画,面如冠玉,鼻翼高挺,双眸剪水,真的是人见人爱。他正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一根根地抽着丝,身材修长,姿态闲雅。见着父母来了,众男孩都将目光投向了他,貌似他是长子?
男孩便停下手中的活,缓缓地站起来行了个礼,仪态稳重。他爽朗清举地回答道:“子惠尚未治完乱丝,让爹娘失望了。”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李惊水的心,咯噔就动了一下。
“乱者须斩!”那个一直呆头呆脑坐着的丑男孩,突然抽出了身边的刀,双手握住,猛地就斩了下去,连砍数刀,乱麻顷刻变作短麻,全部被理开来。
“子进已经治好。”丑男孩傻傻地笑了,抬起头骄傲地看着高欢和娄昭君,他的亲爹和亲娘:“爹,娘,子进可以治好乱丝,以后是不是也可以治天?”
“你父如龙,兄如虎,犹以天位不可妄据,终身北面。你是何人,难不成还想行舜、禹之事?”娄昭君却率先嘲笑了起来,她没有呵护她的亲生骨肉,反而冷眼侮辱他。
高欢也放声大笑道:“哈哈,傻儿终究只是傻儿。”
“今天忘了让丑八怪给我们搽鼻涕,他居然就生出胆子来了。”其他的孩子们也笑了。
连远处,李惊水身边的高浮阳,也“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眼里满是鄙夷。
大家都在公然地耻笑高子进这个异类,在这个显赫的家族里,父母嫌弃他们的儿子,弟妹们凌辱他们的兄长。
李惊水心中替他抱不平,待到高欢夫妇走后,便朝高子进走了过去。高浮阳觉得不可思议,想拉住她。她却还是固执的向前走,高浮阳便松了手。
李惊水蹲在高子进面前。她惧怕那双重瞳子,却还是努力克服着生理的厌恶,直视着他,同他讲话:“我叫李惊水,你叫什么?”
他有些惊讶,脸上闪过欣喜的光,激动的回答道:“我叫高子进!”
从此,她做了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童年的亲密玩伴。
直到,李惊水的娘亲去世。
“子进,想来我们真有快三年没见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两家的变化,确切说是李景玄对惊水态度的变化,她同高子进,倒真是渐渐疏远了。
高子进此时,也从回忆里回到了现实,她抬起头望望天,太阳还挂在空中,入了夏,白昼就开始变得越来越长。
“惊水姐,时候还早,不如去喝几杯,坐下来慢慢细聊?”高子进突然冒出一句话,邀她去喝酒。
“好!”李惊水爽快地答应了,她也是嗜酒的,更何况是邺城的美酒。
1,好吧,又见重瞳子,囧。
2,关于高子进和高子惠,“子进”“子惠”都是表字,可能有读者会说,高子进尚未到20岁弱冠,甚至他们童年时候,为何就称自己的字呢?
这里说下:
两晋南北朝的“表字”可能与象征成年的冠礼无关,只是用于生活的“称呼符号”。这和当时时髦的单名有关。表字是生活中用的,大名则用于官方, 所以一出生就起一个用于生活中叫唤的“符号”是当务之急。 有些小人物一辈子可能都不需要官方名。导致社会上很多女孩子的“名”“字”“小字”不分(即只有一个称呼“符号”)。
可等女孩子发达了,需要有个官方用的“名”,于是出现了“柳敬言字敬言”(陈顼的皇后)的情况。
晋书云:孚字遥集。其母,即胡婢也。孚之初生,其姑取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曰“胡人遥集于上楹”而以字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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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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