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两人不得不在Buxton住上一夜。
这是一家家庭风格的小旅馆，前台是一张简易又古朴的高桌，站着一个正在钩针的老人家。
“有预定吗？”
叶眷摇摇头，递出自己的护照。
“两间。”伊桑从叶眷身后探出头，一边提着两人的行李，“两间可以吗？”
老人家迅速地丢出了两把钥匙。
这个年代还使用钥匙，实在是难得。
“房间在二楼，不过没有电梯，你们可能得费劲一点了哦。”老人家说着，又把老花镜从鼻尖推了上去。
楼板似乎轻飘飘的，踩在上面嘎吱嘎吱作响。
叶眷小心控制自己的脚步，一边沉声问，“你特意多订一间是——”
“为了防止你图谋不轨。”
“……”
她？图谋不轨？
叶眷轻哼了一声。
“天知道我有多想拥抱你、亲吻你，我亲爱的juan，但是我不能这么做。”伊桑轻轻把她的碎发梳到耳后，随后在她额头上亲亲吻了一下，“我不想用这种方式刻意拉进我们的关系，这不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叶眷抿唇笑了笑。
“晚安，叶博士，祝你好梦。”伊桑说。
事实上，叶眷并没有睡着。
她塞上耳机，打开了电脑，一边撰写自己的入学申请；如果她上交及时，或许第二年秋天就能入学。叶眷总是闲不住，她对于世界的兴趣大过于一切，她渴望着获取尽可能多的知识。
等到写到一半，她忽然记起来自己的ipad还放在车上。
叶眷对于夜晚的治安并不放心。虽然身处偏僻，但难保有顽劣的青少年喜欢半夜砸车窗——尤其考虑到她还有一辆相当惹眼的汽车。
她攥着手机，穿上厚外套，静悄悄走下了楼。
下楼之前，她侧头看了一眼伊桑的房间。门缝足以看出，他大概入睡了，灯已经熄灭。
十一月的深夜带着寒意。
尽管叶眷一直觉得英国的冬季算不上冷，但或许是远离热岛效应，她还是冻得吸了吸鼻涕。
从超市里购买了一小杯牛奶和一提矿泉水之后，叶眷捧着杂货去了停车场，却看见墙角有橙色的火星明明暗暗，像是萤火虫一般。
“你在这里做什么？”
伊桑的眼珠在夜里发着光。
等到接触到叶眷的视线，他忽然仓皇站起身，把烟迅速踩灭。
“我竟然不知道你抽烟。”叶眷走近了些，打量着他，“你还好吗？”
“抱歉。”
这是伊桑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
“因为你我抽烟——我知道你很讨厌抽烟的男人。”他说着，一边不安地看向叶眷。“我只是——”
“你没有必要为此道歉，你为什么要道歉。”
叶眷捧住他的脸，把他的面孔抬起来，硬生生面对着她。
月光底下，他的面孔上是年轻的颓唐。
“我想要的不是奴隶也不是机器，伊桑，我想要一个伴侣，人类的伴侣。”她说，“人类注定了不是完美的，我也不是，你也不是。为什么要因为这些而难过呢？”
伊桑抬起眼，怔怔地看着她。
“我以为你会说‘哦，伊桑，在我心里你就是完美的’，诸如此类的话。”他转头又开起玩笑。
伊桑习惯于用玩笑掩饰不安，因为玩笑进可攻退可守，他既能获得“幽默”的夸赞，又不会暴露自己的软弱。
“我无法撒谎。”叶眷笑眯眯地扶着他，又凑近他的嘴唇亲吻着。
“我不想要你变成另一个人，另一种样子，伊桑。做自己就好。”
然后让我来爱你。叶眷把后半句堵在嘴里。
伊桑回吻住，浅浅地含住她的唇珠。
一下。又一下。
就像是舔舐着酸甜可口的水果糖。
“我爱你。”他的声音含糊在月色里。
我爱你。
夏夜里的裙裾，深夜的酒吧。以及深冬里烟草味的吻。
翌日一早，叶眷把方向盘交给了伊桑，“交给你，你来决定我们下一站的地点。”
“随我决定？”
“是的，你最爱的旅行方式，你最爱的歌，你最爱的地点。”叶眷认真地说着，“随你决定，伊桑。”
在夜晚到达之前，他们行驶到了海边。
多佛。
“你从没跟我说要开这么久，伊桑。”叶眷几乎是跳下车的。
这里是距离法国加来最近的港口，海崖壮阔且美丽。空气中有湿湿咸咸的气味，像是海苔被撕碎了丢在风里。
“这里适合吃海鲜，不是吗？”她扭头看向伊桑，却见他含笑轻摇头。
“你说过了，随我决定。”
叶眷的脚步暂停了一瞬。
“所以，作为一个英国人，我们来吃炸鱼薯条吧。”
炸鱼薯条？
叶眷想吃生蚝，煎得焦脆的比目鱼，以及鲜甜的虾肉。
“炸鱼薯条也不错。”她勉强说道。
她向来是一言九鼎的人。
炸鱼薯条甚至不需要费劲去找，沿着油炸食品的气味就可以轻松走到。
等点完单，店主才去后厨拿了鱼排，慢吞吞地裹上面包糠，一边又把土豆丢进炸锅。“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他问，胖乎乎的脸上露出细小的眼睛。
“曼彻斯特。”伊桑说。
“还挺远的。”店主叉着腰，“来多佛观光？”
“是的。”
“你们真是挑了个差劲的地方。”他冷冰冰地说。
直到伊桑笑出声，叶眷才意识到店主讲了个本地限定的笑话。她把故事的“笑点”完全解释为英国人固有的人情往来。
很快，热腾腾地炸鱼薯条就被放在纸盘子里端了过来。
叶眷挤了一大堆番茄酱，又用叉子把鱼切块，便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我有个愿望。”
“啊？”鱼块被塞进嘴里，叶眷含糊不清地问，生怕他让自己吐出来。
“我们要不买点东西，开车去海边吃？”
好吧。
叶眷看了眼香喷喷的炸鱼。
刚出炉，正是最香脆的时候，等到吹阵冷风大概就没有现在好吃了——
不过她是个一言九鼎的人。
信守承诺的叶眷乖乖捧着纸盘子，看着伊桑提了两个纸袋出了麦当劳，很显然，这就是他们的晚饭。汉堡薯条炸鱼，高热量高幸福的大结合。
他们运气很好，海边很容易找到空地。
熄火之后的世界变得异常安静，窗户微微降下一点缝隙，能听见海浪的声音，像是从地下一直蔓延到身体里。
两人心有灵犀地都没有讲话。
四下是寂静且黑暗的，但可见远处的灯塔。
叶眷觉得正是这样安静到能见到死亡的气氛里，自己才得到了极大的充电。世界的一切正在向她冲击过来，顺着皮肤进入她的血液，就像是玄幻小说里“周身涌动着气流”。
“巨无霸，来一个吗？”
有人破坏了她的修行。
伊桑嘎吱嘎吱咬着汉堡，又夸赞麦当劳稳定的出品。“你不饿吗？”他侧头问。
“饿了。”
叶眷接过汉堡，好奇问他，“刚刚安静的那一会儿，你在思考什么？”
“太多了。”
“说来听听？”
“一开始想到了星际穿越，宇航员们为了延长寿命躺进了满是液体的舱里。”他喝了口可乐，把口腔中丰富多彩的东西咽了下去，“后来就太多太乱了：道格拉斯·亚当斯*1，好莱坞的电影们，然后我就饿了。你呢，你在思考什么？”
“《到灯塔去》，伍尔夫的书。”叶眷吃饱了，把座椅靠背后仰一些，“我在想，是不是因为英国的灯塔太普遍了，所以这个意象才会轻而易举地出现在脑海里。”
伊桑很顺手地接过叶眷的半个汉堡，飞快囫囵啃完。
“人或多或少离不开自己接触的世界，不是吗？”
“这么说来，小时候空余的时间我都在给自己编故事。”伊桑摸摸下巴，“后来就开始看电影、看有趣的动画片——”他忽然有了个主意，“要不，你陪我看一会儿《星际穿越》吧？”
其实伊桑对星际穿越没有特殊的感情。
他挑选这一部纯粹是因为刚刚提及过，并且这电影足够长，他可以享受狭小空间内充满安全感的二人世界。
叶眷蜷缩着，倚在伊桑身上，腿上盖着伊桑的羽绒外套。他身上热乎乎的，像是一团火球，很适合依偎。
“你送我的围巾，我还说要戴给你看呢。”叶眷忽然记起来。
“带来了吗？”
她摇摇头。
只是参加毕业典礼，她的行李非常精简。
“没事，之前也看过。”他随口说着。
那天夜里她只身披着围巾，面颊被围巾的流苏挡住，世界明暗交织，只看见伊桑的嘴唇和胸口被她咬得通红。情动时，她咬着围巾角，耳朵里满是伊桑的闷哼与笑声。
叶眷羞赧地缩了缩脑袋，幸亏夜色遮住她通红的脸。
等到电影播放到男主角乘坐飞船上天时，伊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今天为什么要看科幻片和亲情片？
如果他足够机灵的话，今晚应该是看《泰坦尼克号》的好机会。
“怎么了？”
“你会不会觉得我们更应该看爱情片？”他直接问。
叶眷笑起来，“爱情片早就跟前男友看遍了。”她丝毫不避讳谈这些。
伊桑掐了掐她的鼻尖。
“我前男友是个文艺咖，在我面前装作喜欢文艺片、喜欢听唱片机，最爱去的地方是二手市场。”叶眷叹了口气，“跟他在一起真是看了不少烂片。”
“万幸。”
万幸他们分手了。伊桑心想。
叶眷被他逗乐，胳膊勾着伊桑的脖子，亲吻他的下巴。“现在我最喜欢你，伊桑。”
“我知道了。”他拿出已读不回的架势。
这会儿竟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了。
叶眷拨弄着他的耳垂，“再这么装腔作势小心我不喜欢你了哦。”
“不可以。”
伊桑把她抱进怀里，半是无奈半是妥协，“不要不喜欢我。”
叶眷极重地吻住他的喉结作为回应。
伊桑的头发摸上去柔软且潮湿，似乎沾了海边的湿润咸气。
他垂下头，依偎在叶眷的颈窝里，一下一下吹着她后颈的细碎短发。叶眷痒得缩了缩脖子，随后捂住他的嘴唇。
“不要这样。”
伊桑只笑，又在她面颊上蹭了蹭。“好希望时间停止在这一刻。”
叶眷搂着他的脖子，像是在拥抱一瞬间的永恒。
她习惯于离别，甚至她把离别当□□。
从外婆身边离开，前往城市；从母亲身边离开，前往英国；与爷爷离别，并且丧失了一部分“家”。
叶眷只觉得，在离别之前的情感最真挚。
情到浓时的暂停，仿佛情感在那一瞬间被抽了真空，永久地保鲜了。她惧怕所有情感的消亡，于是宁愿它中道崩殂；害怕母亲的抛弃，所以提前离开家庭；害怕伊桑的离开，于是选择不要开始。
“要下去走走吗？”叶眷问。
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似乎在点头。
叶眷披了件厚羽绒服下了车，踩在石砾上。
因为气温低，吹在脸上的水汽感并不重。叶眷看着伊桑从地上捡起石子，然后摸黑丢进海水里，像是在投掷一枚网球。
她蹲下身，看着地上各式的圆形石头：大概经历了海水无数次冲刷，变得圆润光滑了。
“这一颗很好看。”伊桑呼啦啦跑了过来，脚下的石子彼此碰撞着，带出一串噼里啪啦的响声。
叶眷打开手电，“你怎么看出好看的？”
果然很漂亮，这是一颗粉红色的鹅卵石，有一道模糊的、绶带一般的白印。
“看上去像是石头戴上了钻戒。”
“你很有想象力。”叶眷笑了，“我觉得像王冠。 ”
“所以，你比起戒指更喜欢王冠吗？”伊桑试探地问。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全都要。”
叶眷的声音浸泡在海浪声里。
“不过，伊桑。”她忽然开口，“我是不是说过，等到回了伦敦我就给你答案？”
伊桑暂停了一秒。
捡拾石头的动作停止，时间和气息也停止。
他没有一刻这么紧张过。
“我现在给你答案。”叶眷往前迈了一步，蹲到地上，和伊桑对视。
伊桑跪在石子上，反复回忆起那个晚上。
大约就是这一片海滩，他跪坐在地上，看着笑意盈盈的叶眷，垂眉说她喜欢他。
他没等到回伦敦就抱住了她。
“你曾经说过，不想做选择题。”伊桑从鼓鼓囊囊的外套里掏出黑色布袋，“但是我还是觉得，我更想送你这个。”
一顶王冠。
镶着无数钻石、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王冠。
叶眷脑海中满是《生活大爆炸》里Amy收到王冠的音频：
“Oh～It's a tiara~”
“我知道你不期待婚姻，但我想要这样的仪式感，我喜欢向所爱的人求婚的感觉。”伊桑大概率看多了《真爱至上》，脑子里总堆砌着无数浪漫情节。
“我很喜欢，伊桑。”
叶眷低下头，“帮我带上。”
“好，我的女王。”
*1:《银河系漫游指南》作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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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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