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刚朦朦亮,床帐中还笼着些灰青色,墨同尘便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乌溜溜的眸子转几下,习惯性将头扭向身侧。颜端还在沉沉睡着,呼吸匀称,带动胸前衣襟在他眼前,规律地轻轻起伏。
难得比颜端醒得早,墨同尘觉得此时自己很应该做些什么。他侧卧起来,手肘斜撑着脑袋,歪头看着身边人。
鼻梁英挺,剑眉斜挑入鬓,和煦的光线,给颜端的脸庞铺上一层柔和静谧,似乎比那供奉的冷面神君还要清冷。
一时兴起,墨同尘扯着嘴角抬手要去摸颜端的眉眼,指尖行至鬓边,却又迟疑,短暂悬滞后换了方向。
月白色罗衫齐整地穿在身上,连脖领都一丝不苟。促狭手指循着衣缝一路而下。
不等他到达目的地,一只有力的手掌覆上来。迟疑的手指被包裹住,引到那温凉唇边,轻柔印上一个吻,最后压在平稳宽阔的胸口。
颜端仍闭着眼睛,睫毛翕动:“今日怎么醒这样早?”
“阿端忘了?今日立秋,我们有好些事要忙。”手被钳住,墨同尘索性翻身也趴上结实的胸膛,不料腰下一抻,“嘶——”
昨晚战事过激,枪林弹雨让人难以招架。墨同尘翻着眼睛,小声埋怨:“颜公子……太凶了。”
颜端小心扶他趴好,正想该如何安慰补救,却听身上人道:“阿端可知道伯劳鸟?”
“知道。”颜端清澈眸底映出墨同尘的娇憨模样,“阿尘想要,我去捉几只回来。”
墨同尘闲着的那只手掰着薄茧轻拂的手掌,顺着纹路慢慢勾勒指尖形状。他或许忘了这个武器在昨夜战场拼杀的战绩:“听闻伯劳凶得很,会将猎物穿在树枝上,再慢慢享用。”
身下人点点头。伯劳是比较凶猛的鸟禽,长相也与众不同,常年蒙着一摸黑色眼罩,英气逼人。不过鸟类顶尖猎手,是鹰隼。
是了。墨同尘将视线垂到一旁,轻轻嘟起嘴,似娇似嗔:“每次都觉得颜公子都要把我……穿透。难不成也想吃了我?”
颜端一下子哽住。吃了对方……穿透对方?他瞳孔久久震荡,一时不知该解释哪一个,或者该否定哪一个。
这时院中有了些动静。
墨同尘猛然按着颜端胸口,翻身下了地,边穿衣服边急吼吼往门外走去:
“想必是阿禾起来了,昨日只告诉他去买些楸叶,忘记嘱咐他要挑叶片阔大平整的,稍后我们好裁剪雕刻。”
颜端穿戴整齐来至墨同尘身边时,阿禾和乌鸫正跨出二门,一路说笑着朝外走去。
留在家中的也不能闲着。
墨同尘支使颜端将家中大些的水缸水翁都摆至院中阳光下,等会乌鸫将山泉水打来,晒太阳水。
晒太阳水?
虽不明白何意,颜端还是照做,等他将缸翁摆了半院回来,墨同尘正坐在廊下,摆弄着手中的一竹篮花草香料:“立秋之日用晒过太阳的水沐浴,可洗去夏日积攒的暑热污秽,也能洗去一身烦忧。”
竹篮中是晒干的香草,杜若、丁香等,墨同尘逐一挑选后装进四枚冰台色苏绣香囊,还各放了一只小像进去。
“这是谁?”颜端指着小像上的蓬头鬼。
墨同尘从香囊上抬起视线,笑道:“这是钟馗。节日里佩戴钟馗像,可以保佑邪魅不侵、一世平安。”
一张小像而已,真有这样奇效?
自然,心诚则灵。墨同尘冲颜端点点头。
墨同尘制作香囊的同时,颜端在一旁准备立秋必备饮品,香薷饮。
他取出两份香薷、一份厚朴,剪碎备用。石臼轻捣,炒黄的白扁豆一份捣碎后,与香薷、厚朴大火煎水。凉置后,又加了少许琥珀霜糖。
“如何?”颜端先试了口,又用汤匙喂给墨同尘。
“不错,尤其这一点霜糖回甘,想必阿禾会喜欢。”墨同尘将那一盏尽饮尽,给了颜端十足的肯定,“香薷饮去暑解表、健脾化湿,我们可以多备些,平时无事也可以当茶来饮。”
香囊就绪,摆在香薷饮和一案子豆糖、荷花酥、樱桃乳酪中间。现在还差重要的一环,就可以佩戴了。
不一时,阿禾拎着一串楸叶回来,手里还捧了一堆丰盈的瓜果蔬桃。
瓜果已湃在泉水中,墨同尘看着笑嘻嘻凑上来的小花脸,掏出巾帕帮他擦了擦脸上灰尘:“先喝口香薷饮润润口。这些都是你爱吃的果子,快吃。”
乌鸫这边不仅将院中缸瓮装满山泉,还捉了不少鱼虾回来,说立秋了,要“贴秋膘”。
墨同尘扯着乌鸫在案前坐了,递给他一枚荷花酥,笑道:“好,我们一起贴秋膘。这下厨的事,就有劳颜大公子了。”
颜端欣然起身,又被墨同尘拉住:“不急。我们先将楸叶佩戴上。”
楸叶在墨同尘手指间翻转,被剪成花瓣模样,又用丝线缠绕起来,一朵小巧楸叶之花托于手心。
墨同尘示意颜端靠近些,将点缀楸叶的香囊给颜端配在腰间,口中念念有词:“邪魅不侵、一世平安”。
“公子不能偏心,我们也要!”阿禾和乌鸫笑着来闹墨同尘。
院外鸟雀啁啾,院中树影轻摇。阳光正好,天色正好,岁月正好。
“都有,都有!”墨同尘亲手给二人也配上楸叶香囊。
“这是乌鸫的,愿乌鸫邪魅不侵、一世平安!”
“这是阿禾的,愿阿禾邪魅不侵、一世平安!”
*
晚饭后,四人在院内乘凉,阿禾切了浮瓜蜜桃来,山泉水湃过的果子,透着清凉明丽的甜香。
墨同尘让阿禾和乌鸫自去用太阳水沐浴。他与颜端这边不用候着。
等墨同尘准备好沐浴的巾帕、皂角等来至房内,颜端半仰着等在浴桶中。
双臂伸开搭在一旁桶沿上,罗衫湿哒哒紧裹手臂,隐隐可见隆起青筋攀附着线条紧实的肌肉。
动作间带起的泉水,在垂于浴桶外侧的齐整圆润指甲上汇聚,颗颗坠落于青石地板,“嘀嗒,嘀嗒……”
“怎么了?”见墨同尘立在那里,神情局促,颜端稍稍欠身,坐得更直些。浴桶中泉水在烛火映照下,波光荡漾,上下翻涌。颜端在水面划了条弧线,伸手发出邀请,“来,水温刚刚好。”
后入桶者,倒完全被动了。一举一颦,所有细微神情,全被人纳入眼底。
方才明明是自己要求一个桶沐浴,墨同尘看了眼停在半空等着接应自己的手,此时竟破天荒地有些迟疑。
眼前人永远情绪稳定,看自己的眼神永远柔,对自己的胡闹、小性子永远无底线包容,以至于墨同尘总把他当成一只温顺的家宠,忘记他是鹰隼,是令江湖闻风丧胆的顶尖杀手。
他清楚颜端已经极为克制、隐忍了。若不然,自己这绵细如柔夷的身板,哪经受得住他折腾。
可情到深处,颜端总归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在他情难自抑、身不由己、完全交付的时刻,自己还是要吃些苦头。
当然墨同尘深知这“苦头”,包括自己清早对颜端说的那些话,一半是撒娇,一半则是以退为进的故意拿捏。
一直以来,颜端的世界是冰冷无声、白茫茫一片,除了被当成杀人工具,他似乎没有其他价值,他也想不到任何其他可能。他以为这一生就这样了,背负着强加诸己身的一道道血腥任务,无爱无恨无悲无喜过完杀手破隼的一世。
他从未想过可以遇到墨同尘,这个和自己分属不同世界的人,那样明媚阳光,那样神采奕奕,如一轮皎月,将自己掩藏至深的内心一角瞬间照亮。
就这样,颜端第一次以完全被动的姿势,被带进这个斑斓夺目的世界。他可以笑、可以哭、可以肆意展露任何情绪。也可以贪嘴甜食,可以表达不满,可以拒绝做一个守序严苛的典范,更有忧伤失落、脆弱逃避的权力……
他第一次知道,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什么滋味。他第一次知道,鲜活地立于世间,是什么感受。
当然这些话他从未对墨同尘说过。他很怕一切不过是自己在那漆黑崖洞中幻想出来的一场梦,放在光下说出来,就戳破了、消散了。
他不说。不过墨同尘又何尝不明白。外界都道颜端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完人。只有墨同尘看见那铜墙铁壁之后的无助和迷茫。
他,心疼他。若他想要,无论什么,他定倾尽自己所有。
当然,墨同尘也知道,自己的所谓“拿捏”,只不过仗着对方的溺爱和纵容罢了。
细碎烛火洒满浴桶,隔着浮动光影,颜端微微挑下眉。
墨同尘心跳忽地漏了半拍。他在邀请自己进入他的营地。为缓解自己的紧张,颜端还将上位、将主动权暂时让了出来。
温热泉水轻托着身躯,墨同尘俯身看着仰头望向自己的颜端。
是,自己就这样毫不设防地落入对方阵地。
以免浮力飘忽墨同尘坐不稳,水下,颜端平摊手掌搭住墨同尘半个腰身。水上,他与他十指相扣,四目相望。
水漫全身,墨同尘还是能分辨出哪是水温,哪是对方的温度。
暧昧黏着的气息,逼迫得墨同尘有些羞,他别过眼神,慌乱间脚下似乎踩到桶底一个细滑圆滚的东西。墨同尘忙侧身朝脚下看去,木色桶底映着粼粼水光,除了交-缠的腿脚,似乎并无其他。
墨同尘问出自己的疑惑。颜端膝上用力,在水波推动下将人揽进自己臂弯,另一只手则从桶底摸出一个物件,水淋淋递到他面前。
“弄冰室玻璃荀爷那里求来的……玻璃材质,透如水,状如冰,所以方才在水下阿尘并没发现。”颜端的眼神单纯、诚恳得不带一丝欲念。
墨同尘接过来,水面上下来回试过,确实,置于水下时便如消失了一般。他稳坐在颜端怀中,复向桶底探去……忽然墨同尘的视线猛烈震荡了几下,明白过来这些劳什子是做什么用的,他脸颊倏忽红烫起来。
“是,不止一种,不止一件……是一套。”颜端将人往怀中拢了拢,带着墨同尘稍稍起身,指了指身边绸缎覆盖的一架小型落地屏风,“还有一个礼物,送阿尘。”
墨同尘正诧异为何送架屏风,绸缎上的穗子早底到自己手中。
“拉开看看。”
屏风而已,墨同尘看不懂为何颜端眸底为何有种说不出的……期待?
穗带轻扯,绸缎滑落的一瞬,一架落地镜赫然出现在眼前,墨同尘心下一沉,觉得自己的羞耻心也跟着一起落了下去。
镜中的自己丹唇微张,满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水淋淋的自己和颜端,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出现在镜子中。
愣了片刻,墨同尘忙要捡起绸缎将镜子重新遮起,却被身下人一把控住手脚,“不喜欢么?”
“可这……我,你……”墨同尘羞得早不知说什么。
颜端向后仰靠在桶壁,将身上人摆回方才的位置,哑沉着声音:“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早阿尘的话提点了我,有些事,需反复试练才可以熟能生巧。不仅如此,还要随时发现问题,及时改正。以史为鉴,知兴替,以己为鉴,明对错。阿尘说的……”
伏在对方肩头,下巴抵着身下人头顶。墨同尘尽量避开视线,不去看那将人一览无余的镜子。
白皙盈润的右脚,被猛地抬出水面。
泉水从浴桶溅洒出来,沿着镜面走珠落玉。
镜面湿凉,脚心杂乱无章地踩在上面,惊慌后紧跟着一阵意-乱情-迷。
墨同尘直立坐在水中,不知何时,脖颈开始后仰,身下人则乘势迎头追上来。
一套动作下来,墨同尘觉得自己要化在颜端身上。他已无力气,却仍被追问最欢喜哪一件。
墨同尘拗不过,只胡乱选了一件。谁知又被拉着试了一遍。
镜子中的阔朗的后背,红痕交错。
“疼么?”墨同尘被身下人托着将腿从肩上收回水中。
还有精力关心别人,看来还可以。
这次,颜端收了所有辅助兵器,亲身赤膊上阵,战场上的所有细微变化,每一颦每一笑,每一处细微反应,他都试炼再三,确认无误后默默记下。
秉持严苛谨慎的态度,将“身下有活,心中有数”落到实处。
“疼了?”两汪泪水从身上人脸上滑落时,颜端立刻停了攻势。
骨节发白的手指,抠进颜端头顶乌亮发丝,气息哽咽:“……不要停!”
身上人说着些什么,墨同尘听不太清,对方又重复了遍:“隔壁荀爷说,终归要讨个名分的。这名分……阿尘,何时给我?”
“他,怎么……不教你些好的?”墨同尘气息不济,心中默默骂着那什么荀爷。
颜端停了动作,将对方分开一些,对上墨同尘的视线。眸底满是小心翼翼。
墨同尘并不想搪塞他,只是有些话,哪怕在心中说过一千次一万次,到了嘴边还是有些难以启齿。但这次颜端像铁了心,没个说法绝不会放过自己。
红着脸颊,墨同尘软着身子浮上颜端耳边,眼角湾笑,露出半颗盈盈虎牙,用只有二人听得到的声音:“你是我的……”
一道电流贯通天地,颜端愣在原地,半日喉结猛烈抖动几下,湿了眸底。
星子漫天,璀其璨兮。
墨同尘意识模糊,早不知自己身处何地,透过镜中蒙蒙水雾,他只见那只架起的脚,被带着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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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当日,古人有各种应节的民间风俗。
*戴楸叶
宋代,立秋之日,男女都戴楸叶,以应时序。也有以石楠红叶剪刻花瓣簪插鬓边的风俗。
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有:“立秋日,满街卖楸叶,妇女儿童辈,皆剪成花样戴之。”
南宋吴自牧《梦粱录》,记录南宋首府杭州在立秋日,“都城内外,侵晨满街叫卖楸叶,妇人女子及儿童辈争买之,剪如花样,插于鬓边,以应时序。”
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立秋之日,男女咸戴楸叶以应时序。或以石楠红叶剪刻花瓣,扑插鬓边。”
儿童畏我逢秋悲,刻叶作花矜岁时。祝我宜秋劝使插,未能免俗复尔为。——北宋·刘敞《剪楸叶词》
家远思尝稻,年衰怯戴楸。——宋·王十朋《立秋》
*煎香薷饮
香薷饮是中医有名的方剂,源自宋代《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仅由三味药组成:香薷、炒白扁豆、姜厚朴,水煎冷服,具有祛暑解表,化湿和中的功效。可以代茶频饮。
香薷饮流传至今,中医还会用来治疗现代常有的“空调病”。
此外,查资料学到一个知识点,古代叫做“某某汤”的,是需定时定量喝,但若是“某某饮”,就可以一直喝,大概类似我们现在的凉茶。
《红楼梦》第29回,也写到林黛玉喝香薷饮。
*咬秋
立秋吃瓜果,取瓜瓞绵绵,福寿绵长的吉祥寓意。宋朝西瓜已经普遍种植,只是当时的西瓜,颜色较淡,还不是现在常见的红色。
“折枝楸叶起园瓜,赤小如珠咽井花。洗濯烦襟酬节物,安排笑口问生涯。” 南宋·范成大《立秋二绝 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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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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