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以为呢?”那汪水面终于有了波澜,缓缓开口:“儿臣日夜忧心父皇,遍寻名医高士,今日便把心底话与母后说了。”
“若是父皇出了任何差错,儿臣除了失去疼爱自己的父亲,又能得到什么呢?是,儿臣是有私心,希望能治好父亲。让他、让您、让皇兄乃至让天下人知晓盛景行不光是一个酒囊饭袋,他也是有一点用的。”
“他只是想好好活着,想敬父皇母后微薄的孝心,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盛景行一字一句地说着,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皇后显然愣了一瞬,旋即冷笑:
“油腔滑调,你别以为本宫不知你安的是什么心思。”
“母后,三弟他也是好意,不若等验过毒之后,查查是何人、受谁指使下的,三弟心思单纯,指不定被身边人给诓骗了。”
太子出言相劝,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贺元棠一眼。
她见宫人清扫殿内污秽,心下思量。
“娘娘,民女并不认识您口中的人,只是与舅舅吴爻行医多年,斗胆想说一句。”
贺元棠跪在地上,双手伏地毕恭毕敬地道,观此浊物可知皇帝并非中了新的什么毒,而是从前的蟹毒发作,此物潜长,近来多加调养才会一夕而发。
皇后面上不屑,她不想看见这张脸,也不想听她说了什么,更不想有人坏她的好事。
阳光透过雕花窗斜切进来,落在地上分割成明暗交错的棋盘。
几人跪在地上,光影交错,仿佛是一枚枚棋子。执棋人坐在上首,无声打量着地面。
“民女读书虽少,但也断不相信殿下与舅舅会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但求娘娘能高抬贵手,允一个水落石出的公正结果,不枉娘娘贤德之名。”
皇后心中冷哼一声,挂上一副关切的笑。
“倒说不好你像谁了,与你兄长一样是个直愣子。机灵聪慧不错,只是可惜跟错了人。”
后面半句她并未说出,小家小户养出来的粗野丫头,满眼只认铜板银钱,也会知道这些个大道理。
见着这张脸,她就莫名来气。
太医颤颤巍巍地走到她身前,开口道:“启禀娘娘,陛下这次…正是在排前些月所中的蟹毒,近来调养得力,残留毒素已排了大半…有所康复…”
“什么…?”皇后迅速瞥了太子一眼,正回神色。“陛下好些了?陛下可是好些了?”
太医点头称是,方才陈太医诊时确是有毒之兆,但已是排毒,而非中毒。
陈太医平日便自视甚高,也少到民间去坐诊问切,医术高明不假,固步自封亦是真。没成想,他这一闹,倒让有的人露出了尾巴。
官家仰面卧在榻上,听外间吵嚷,深深叹了口气。他这把不算老的骨头,为了两个儿子,和天下江山子民,倒是折腾了不久。
其实老二最像他,像他一样孝顺,但也像他一样懦弱,诸事皆由皇后做主。
皇后家族势盛,几乎掌握了朝中半壁江山。
他知道,当年若非得清流支持,他是万万走不到这步的。
但如今的形势却非如此。有的人已展翅欲凤鸣九天,他的二儿子羽翼未丰,被生生折了翅膀。
这位子不能给老二,这个孩子更适合做一个无忧无虑受宠的闲王。
德妃虽出身将门,但家中只是京外小官,老三自幼聪慧,又生怜悯之心,与江家交好,又得谢家支持。
将来让老大辅佐他,该是个精于政事、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可惜啊,可惜他的皇后实在太狠,不仅要利用自己的孩子,也不肯放过别人的儿子。可惜了他的谢家,可惜了他的老大。
“咳咳——”他努力地发出声音,外间的人都涌了进来,面上都是关切,不过是各自心怀杂陈,各自心有鬼胎。
“今日之事,只是误会一场,你们都是关心朕,不必苛责。”
皇后坐到榻旁握住他的手,“陛下就是太过仁善,才一次又一次地叫贼人钻了空子。依臣妾看,就应该以儆效尤。”
他摇了摇头,抬手触到蹙眉的人脸颊,手指擦去了她的泪。
“你心疼朕,朕晓得的。朕福大命大,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孩子们也是关心则乱,出了岔子,朕也有错,就别怪他们了,好不好?”
“陛下。”皇后也不知是伤心还是生气,硬是掉了几滴泪来。垂眸拭泪的眼神,怕是只想将几人千刀万剐。
皇帝抬手让他们退下了。
出了殿去,太子拱手道:“三弟与小娘子真是情真意切,连母后都敢对上几句。”
盛景行忙还礼:“皇兄这是哪里的话,臣弟与她皆是极为敬重母后,未敢有片刻怠慢。”
太子又看了看盛景行,看了看贺元棠,拂袖走了。
二人并行宫道上,直到上了马车,她才开口问道:
“殿下早就有法子了?合着今日又在演戏?”
亏她还稍稍忧心了片刻,原来殿下又在演戏呢。看他这幅样子,也真不像说的那般凄惨可怜。
这帮龙血凤髓之人,面上最是和颜悦色,不喜不怒,心里却是千姿百态。
片鱼剔蟹要刀,沙场对垒用枪,江湖行走执剑。
普通人想杀掉一个人,是要偿命的。他们想杀掉一个人,想杀掉许多许多人,却只用眨眨眼。
她轻笑两声,谁活在世上都非得戴上一副面具么,面具戴久了,再想摘下来,要抽筋扒骨剥皮。
贺元棠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上面也该有一张人皮面具吧,带着她跨入了一个未敢肖想的梦中。
戴上它,她是能与王孙公子相谈甚欢的小棠娘子。
摘下它,她还是那个面对刁难不公而不改色的厨娘吗。
因缘错落,故事的源头似乎也是因为一人中毒。她在楼中“救了”那位大哥,而后被宁王举荐,入宫问诊。
这一步踏入了宫闱深渊,便是再难游出。
盛景行靠在马车上,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
-
“你怎么办的事?”
皇后殿中,一方砚台被砸在他身前。
“这么多年了,从来都是他做得到,你做不到吗?今日这样好的机会,都能让你搞砸成这样?”
殿中已经屏退了侍者,只有母子二人与烛火摇动。
她调了他的内侍在官家身边服侍已久,数月以来尽心尽力颇得官家信任。
为的就是这一朝将备好的毒下到他碗中,嫁祸宁王。
这个盛景行,表面看上去云淡风轻不问朝政,实际心里还憋着当年的那口气吧。
她亦是高门之后,朝中府中霁月与腌臜她见过不少。可不相信一个早慧过人的皇子,会因当年一事便一蹶不振销声匿迹。
呵,当年凭借攀附她沈枝意才怀上的孩子,寒门破落户出来的人,也敢跟她的母族抢皇位?也配和她争?
如今她是一人之下的后,来日便能成万人之上的皇。
看着眼前领歪冠斜的儿子,嗤笑一声。什么事也办不好,脑子也没有。
整天净想着身下那点事的,怕不是盛景行,而是他吧。
“母后,儿臣知错,儿臣知错。”
冠上垂落的珠串凌乱脆响,他弯腰拾起砚台,往自己脸上砸,“儿臣一定让那些人闭嘴,绝对不会…”
石砚冰凉而坚硬的触感一下又一下砸在他脸颊,皇后走到身前,夺过砚台仍在一旁,双手抚上他已经红肿的脸。
“都要是一国之君的人了,怎么还这样没轻没重的?好端端的,可不能破了相。”
她唤门外的宫女子石,拿了去伤的凉药擦在脸上,叫做子石的女子穿着桃色纱裙,腰肢被束得极细,行走时衣摆翻飞,像被方才的风吹散的晚云。
轻轻柔柔的指腹在他肤上打转,眼里除了心疼,还有一些畏惧。
“今日你受了委屈,让子石好好服侍你,自己也想想,之后的事可不能再像如今这般不小心了,听明白没有?”
“儿臣明…明白了。”
子石俯地行礼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下一刻被太子打横抱起,去了里间。
风卷着残花扑上窗棱,挟来玉石碎裂的声响。皇后看着二人身影交错,被层层廊柱切割,最终没入那扇半开的朱门。
眼中的笑被冷意浸满。
到底差错出在了哪一步?她的人已是能将药递到陛下嘴边的最后一步,为何还会失败?
是夜,王府。
府门前灯笼映着值守的侍卫,车轮滚滚,从不见五指的道路一头驶来,缓缓停在王府门前。
一位绯衣女子,背着绸布包裹的东西进了府中。
石板路上并未听见她走过的声音,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蝉鸣。
她从外院才坠上石榴的枝头上扯下一个,在手中抛起,又落下,喃喃道:“还没熟。”
廊下灯笼晕着昏黄的光,飞蛾扑闪着翅膀撞向纱罩。
扫洒的丫鬟婆子坐在外院的石阶上乘凉,低声说着闲话,又怕惊扰主子,说到欢乐处只是掩唇轻笑。
她便一路畅行,走到书房门外,叩门喊道:“盛景行,开门。”
贺元棠正在架旁看书,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又是深夜前来内院,放下书卷准备拔腿溜走。
“站住。”
盛景行起身去开门,“本来就是让你见见。”
让她见见?谁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