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澈离去后,密室中再次恢复了死寂的平静。
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从魂魄离体,到押解的两名灵差过来,许千言一直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只是站在一旁,虚无的目光垂落,凝视着躺在血泊中未瞑目的“自己”。
或许更准确来说,是在凝视着胸口上那块血淋淋的伤口。
她的心被取走了,似乎所有的情绪与思维也都随之而去了。
许千言慢慢地垂下头,事已至此,她已无力讲究爱恨,纵然死前说出过那句“不会放过”的狠话,但事实如岳澈而言,她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本事。
唯一感知到的情绪,便是无尽的不甘与愧疚。
一则,她还不曾代壮烈赴死的余梦沉去看一看明朗的阳光。
二则,她死在了只有沈安洲才会常来闭关的密室,还是以如此惨状而去。
如果要说有人能够发现她的话,那么除了沈安洲,她想象不出其他人来。
沈安洲如若见到她此刻的模样,定然会很失望。
许千言糊里糊涂地想。
纵然生前与沈安洲接触不多,只有几面之缘,但怎么说也是有着同门的情谊,也是叫过他一声“师兄”的。
想到沈安洲挥剑拦在谢云泽面前的背影,许千言就觉得胸口一阵闷痛。
自己拼尽全力守护的同门,没有落入魔头手里,反倒是自相残杀起来。
他知道真相之后,又该作何感想。
正当许千言一脑袋胡思乱想时,其中一名灵差已经用锁灵链将她的双手锁住,又另外在她的脖颈上加固了一套颈圈。
而另一位个头高些的灵差,则伸出二指探向她的额头,预备检测她的身份。
“许千言,女,十七岁,生前为怀昭宗外门弟子,境界为……没有?”
高个儿灵差将自己探测到的一一说出,测出修为竟是全无时,不禁一愣,尾音上扬了些。
“怎么回事?”
另一个人站了过来,上下扫视了许千言一番,皱眉道:“是怀昭的弟子服没错,是不是你探错了?”
高个子有些不乐意,指着许千言道:“我肯定是没问题啊,有问题的是她。”
“那怎么回事,天下第一宗总不会收一个修炼草包吧?”
听着两个人毫不留情的贬损,许千言叹了口气,心想你们猜得倒也没错。
当年若非岳澈执意要她留下,掌门蒋月明兴许也不会松口,甚至让她一个筑基都没有的人,能一路走到外门弟子的位置。
说话间,高个儿灵差再度对许千言探测了一遍,但是半晌过后,还是得到了一样的结果。
他急道:“这下坏了,她没有修为,那到底算凡人还是算修士啊?”
“这还真是棘手 。”
“要不发个传讯问问首官吧?”
“你笨啊!仙魔正是混战时期,哪里有太平?都是一团糟!首官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卷宗都看不完了,哪管得了这样的小事!”
许千言听着两人的口气,自己似乎成了一个烫手山芋,应该给两人添了不小的麻烦。
一时间有些过意不去,不禁问道:“难道凡人和修士死后,去的地方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
高个儿灵差看起来是个急脾气,一旦发现经手的事情难办,语气也跟着变得急躁起来。
“凡人入地府,修士入两生关,我们不管凡人的事,插手了也是个麻烦!”
另一个灵差摸着下巴,苦恼道:“那怎么办,难不成要把她留在这里?时辰若是过了,她可哪里都入不了轮回了,就跟那个人似的,到时候倒霉的还是咱们。”
许千言不知道他们说的“那个人”是谁,但听其之意,应该也给他们两个带来了不少麻烦。
或许是“那个人”留下的阴影太深了,高个儿灵差闻言,狠狠地打了一个寒噤,不待多加思考,斩钉截铁道:“不管怎么说,她是怀昭宗弟子的身份是跑不了了,先把她带回两生关再说。”
两人达成了一致协定,带着许千言返回两生关。
既然许千言全无修为,那么用于控制修士的锁灵链和锁灵环也就没必要戴了,两个灵差很好说话地给许千言解除了禁锢。
押送魂灵的小船在云间飞快航行,夜间的无数风景匆匆向后掠去。
返还两生关的路途不算远,一路上闲聊几句,三个人也算熟悉了些,许千言也知道了两个灵差的姓名和身份。
原来他们生前是一对显赫捉妖世家的同胞兄弟,后来家族败落,二人便成为了民间除妖师,时常为一些贫苦人家无偿除魔歼邪,在民间颇负盛名。
死后来到两声关,被首官下属的言官赏识,自此便留在关中做了押解修士魂魄的灵差。
说话平易些的是兄长,名叫宋一问,另一位高个儿的则是弟弟,名叫宋一答。
宋一问手里拿着锁灵链和锁灵环,对着许千言翻来覆去地展示了一下。
看着许千言不断揉着手腕的动作,他叹了口气,一开口就充满了无奈——
“其实吧,以前我们拘魂的时候,是用不上这种东西的。这玩意多难受啊,又捆手又锁脖的,大家都不愿意戴,都想死也要死的舒服点。”
“可是我们也没办法,毕竟按章办事,到了两生关自然就会松开的。”
即便成了魂魄,也会感到不舒服和受伤,而生前的伤疤也会留刻在魂魄上。
许千言胸口顶着一个血肉模糊的洞,还皱眉揉着手腕和脖子,这场景乍一看还真挺骇人。
她对宋家兄弟倒是没什么怨言,只是疑惑道:“那怎么现在给戴上了呢?”
宋一问还没开口,宋一答先气哼哼地抢白:“提起来就气,都是那个龟孙子搞的事!”
许千言眨了眨眼,问道:“哪个?”
据宋一问解说,是因为多年前他们两个拘了一个老派宗门的年轻修士,法力强悍,就是脑子不太灵光,从拘他的那刻起,就一直不停地闹。
好不容易两人合力把他带到了两生关,哪知他听见自己要入轮回,说什么也不肯,甚至还用灵力把整座两生关大殿弄得乌烟瘴气。
最后还是首官莫长情及时赶到,把他根骨剔除,变成凡人扔去地府,才阻止了闹剧更进一步。
宋一问道:“从那之后,只要我们去拘魂,锁灵链和锁灵环就是必备的工具。”
见许千言听得入神,那边的宋一答又赶紧道:“你可别小看这两样宝贝,这可是你们掌门和我们首官共同制出的宝贝,有了这个,除非修为在他们二人之上,否则凭他闹成什么样,也掀不起什么浪花。”
莫长情如何许千言并不了解,但她知道,在茫茫修真界,蒋月明绝对可以说是权威般的存在。
他是修士中唯一得道成神的长风道祖的首徒,修为高深,风评极好,而且平易近人,从不傲慢,又能教出沈安洲那样出类拔萃的徒弟。
在接任怀昭掌门之位后,将宗门内管理得井井有条,实在很难让人不信服。
在听到蒋月明的名字后,许千言才对这两样工具有了实质性的佩服。
不多时,三人已至两生关。
一踏入两生关内,寒气立时扑面而来,每一缕风似乎都含着针,将魂魄刺到砭骨生寒。
这里的建筑布置,和许千言幼时在话本上见过的地府插画极为相似,都是森冷庄严,令人心生畏惧,不敢造次的地方。
宋家兄弟一路打开多层屏障,畅通无阻地带着许千言进入了主审判理的明镜大殿。
这是首官判定,言官主理的地方。
所有魂魄,一入此地,生平宛若透明,凭人审理。
进入殿中,最高座上并无人在,如宋一问所言,莫长情果然不在。
好在言官正在稍下一些的座位上翻看卷宗。
许千言停在殿口,见宋家兄弟走上前去,对着年轻的言官拱手说了几句话,言官便朝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多时,言官站起身来,朝着许千言走来。
宋一问跟在他身后,望着许千言,示意道:“快问黎颂大人好。”
许千言一愣,面对着负手而立的言官,立刻行礼道:“黎颂大人好。”
黎颂颔首,并不说话,只是如同宋一答那般,伸出二指,对着许千言进行了探测。
须臾,他收回手,脸色变了变,说道:“果真如此。”
黎颂转身,对着宋家兄弟道:“此人情况有异,你们随我同去文华殿禀告首官。”
宋一问和宋一答拱手道:“是。”
黎颂又朝侧方摆一摆手,唤道:“无名,你过来看守她,不到我们回来,不要让她乱走。”
说毕,他们三人快步离去,那位被称作”无名“的灵差也来到了许千言面前。
这灵差身着宽大白袍,个子十分高大,光看影子都十分有压迫感,许千言需要把头仰得极高才能看清他的脸。
这一看,不由一愣。
这灵差虽然肩宽高挑,长得却十分面善,五官立体高挺,倒有些异域的英俊。
只是过于苍白,看起来气色极差。
许千言不禁讶然,不曾想两生关这地方如此神奇,竟然还能招到一个外乡灵差,真是稀罕事。
不过细一想想,若是她有修为的话,说不准争取一下,能做个灵差也好,总不算未来虚无缥缈,不知道自己何时轮回。
何况,待到岳澈死后,落到她的手里,还不是凭她磋磨。
但……这都是空话了,等言官和宋家兄弟回来,她的命途走向如何,也不与她相干。
或许是外乡人的原因,或许是性格的原因,无名十分内敛,并不言语,黎颂说让他看守,他就真的只是在“看”而已,一个字也不说。
两人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张小桌上,良久相对无话。
无名因为个子高大,不得不将手放在桌上,以保持平衡和体面的坐姿,袖口微微翻了上去,露出了手腕内侧一个小小的印记。
许千言无意看了一眼,只觉得像是一枚烙痕,“弯月”一般的痕迹。
又见此人双臂有力,掌心不少厚茧,便知晓他生前一定常用重武,至少也是个长枪。
许千言还欲再看那枚弯月烙痕,那袖口却自动掉了下去,遮住了手腕。
无名站起身来,他的背后,黎颂等人也回来了。
宋家兄弟与无名一同站在后方,黎颂径直走到许千言面前,语气温和:“怀昭弟子许千言?”
许千言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黎颂道:“我方才问过首官,她隐约对你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曾有人向她提起过。”
“善者多垂怜,阳魂缘未断。”
黎颂接着道:“这是我在芳华殿的轮转簿上,查到的属于你此时的命言。你阳缘未尽,依然可续。”
阳缘可续,善者垂怜?
许千言怔住了,不曾想到竟会得到这样一份答案。
她呆呆地看着黎颂,问道:“善者是谁?”
“这你不必知晓。”
黎颂笑了笑:“此人曾为首官帮过大忙,为了表示感谢,首官与他做过一个约定,承诺为你留了一线生机。”
这句话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
许千言神色茫然,久久没有作声,呆滞得仿佛没有听懂黎颂的话。
她完全不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她的一生都在围着岳澈转,根本没有和其他人有过更深的情谊。
而眼前这个一丝不苟的言官竟然告诉她,居然有人为她这样的草包……求了一线生机?
黎颂默念了几句什么,只见他的指尖倏然窜起一道闪亮的火花,火花的中间,是一抹极小的圆形光点。
下一刻,这个光点随着黎颂指尖的碰触,不由分说地从许千言的额头进入,融入她的神识中。
无数模糊的陌生碎片山呼海啸而来,一瞬间许千言涨得头痛不已,悚然道:“这都是什么?”
“你忘掉的记忆。”黎颂淡声道,“随着神识渐渐恢复,或许终有一日,你能将这些记忆悉数找回。”
“首官说,那个人曾经自顾自地拘走你的一缕神识,代价则是损失部分记忆。但希望你不要怪他,他只是想实现你的心愿,哪怕终有一日你落入黄泉,至少仍有转圜余地。”
许千言扶着额头,双目因为剧烈的胀痛出现了血丝,涩然道:“我会记起他是谁吗?”
黎颂微微一笑:“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伸出手来,冰凉的掌心贴在许千言的额头上,暂时压住了她的头痛,紧接着,一阵难以言喻的困意骤然席卷而上。
许千言渐渐闭上双眼,听见黎颂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从千里之外遥传而来。
“时间耽搁太久,已经没办法从最末点送她回去了。”
“就从那时开始吧,纵然走向有变,但这一世的是非恩怨,由她自己去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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