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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遥川水上,枯藤、老树、昏鸭,一叶扁舟。

姜落微是被痛醒的。

姜落微侧耳,听了半晌哗啦啦的水声,顿觉一阵透心冰凉。他勉力撑开重若千钧的眼皮,干涩起皮的双唇动了动,除了喉间扯出丝丝剧痛,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他在壁角里狗爬似地挪一挪窝,冷汗便当头滚下。他眼神涣散,好容易换了一个压不着血流不止的胸口的姿势,才算不疼了些,脑中仍然混沌。

舱外,船板处传来收剑落地的闷响,有人快步走入室内。

姜落微在听见响动的第一时间,便迅速重新阖眼,掩住气息,死气沉沉地蜷在暗中,猜想自己究竟何时会被发现。

宋兰时疾步入室,一身月明,足音泠泠如振玉。却免了平时的淡云流水,雨露沾襟,慌不择路地找了许久,待看见角落那一团黑影,便拾了剑匆匆赶来,俯身在姜落微面前,单膝支地。

“姜公子。姜公子。你可听见?是我。”

忽如一夜春风来,仿佛漫天霁雪顷刻无影无踪,姜落微忍了痛,尚来不及睁眼,只欲还他无声一笑。

却忽而听闻室外脚步声杂乱无章,铿叱铿锵的收剑落地声此起彼落,竟是又有人来。

宋兰时遽然色变,提剑起身,掐了个隐身诀随风隐没而去,转瞬之间,无影无踪。

冷汗淋漓,姜落微那没送出去的笑终究在嘴角勾起。

“搜!死的活的都搜出来。”

“我真的看见有人御剑上了船…”有个人指了指角落一处,“往这儿来的。”

“月黑风高,或许错看也未可知。”又有人和风细雨道:“也罢,搜一搜吧。”

姜落微要死不活地躺在原处,左右是动不了了,便任由这一拨人在身边来往奔波、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心道自己倒楣了一辈子,此刻吉人自有天相。

正兀自在心中嘀咕,忽而感到有人在身前驻足,抬靴轻轻踢了他一脚。

见他毫无反应,那人便缓缓蹲了下来。

姜落微看不见,默然屏息,只觉一手携风痕,探到他灵台前。

他隔着阖上的眼皮,目睹一抹试探生命迹象、蓦然大绽的指尖流光,探了片刻,那人叹了口气,翩然收手起身,不无可惜地摇头道:“死绝了…”

姜落微按兵不动,待他领着人渐行渐远,也没有谁再来探自己的额头了。

他捏着发白的指节,在心里暗自禅了禅。方才这人是谁,他闭着眼睛无法知晓,只听声音也不敢言之凿凿,仅凭那探灵取息的法术来看,大抵来自武陵。

姜落微扯了笑,胸中抽痛,笑时嘴里一口血兜不住了,从唇角肆无忌惮地满出来。

万籁俱寂以后,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宋兰时才破了隐身诀出来,眉眼紧锁,熟门熟路地找到姜落微躺着的角落。

却见那处一个人影也没有。

宋兰时愣了愣,蹲身查看地面,一滩血泊里有拖拽的迹象,直往室外,拖到半路又了无痕迹。

心底那点细小的恐慌转瞬有如蠹虫噬身,蔓延到四肢百骸,宋兰时紧了紧颤抖的拳头,追着仅剩的血迹,振袖奔到舱外,疏雨入帘,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遍寻无果,宋兰时正焦躁,几乎是身后出现异响的第一时间,寒芒便已出窍。

剑刃刺出的寒芒闪烁,不偏不倚地正横到那人咽喉之上。

由于失血过多,姜落微的脸色是很不健康的苍白,脸皮底下几乎透出青筋的脉络。他勾着一抹惨澹笑意,不闪不躲,亦不分一丝一毫的眼光到横在自己脖颈的剑刃,血丝遍布的一对狼眼略微吊起,精光毕现:“你要杀我?”

宋兰时盯他半晌,惊魂未定,仿佛在确认此人身份之真伪。

良久,他咬紧的牙根终于松开,低头收剑入鞘,喉间滚动。

月沉星稀,二人兀然对立,一人在暗,一人在明。寒风不着痕迹地拂掠渚岸边沿苹花与芦荻,裹着稀稀落落的浪声送到耳边,姜落微抬头望月,眼见乌云一丝一絮,本就所剩无几的月色被缓慢侵蚀,只留下一团余晕。

宋兰时抬眸。“你如何出来的?”

姜落微答:“自然捏了隐身诀。”

宋兰时深吸了一口气道:“姜公子身上所剩灵力无多,竟不惧心脉透支而死?”

音量不大,只是此刻夜阑人静,独他宋兰时一人在说话,便显得声如洪钟,颇有些盛气凌人。

姜飏委屈地扁了嘴,向前趋近半步,直视宋兰时那双点漆墨瞳,两眼合笑:“不恭喜我劫后余生,倒兴师问罪地来骂我,宋兰时你好狠的心。”

被他的冰冷湿润的鼻尖顶到脸上,宋兰时咽了口气,濡一濡唇正要说话,忽觉手中一片温热。顷刻,湿润的血迹便淌满掌心。

话未出口,姜落微浑身失重地向前倾倒,扑在宋兰时肩上,沉闷地吞了声。

宋兰时伸手扶稳他体温尽失的身子,半拖半抱地将人送进船舱,越过遍地横七竖八的尸首,血迹斑斑、烛火飘摇。

姜落微嗅到他襟中新雨与沉香混杂的气味,好闻得紧,刚想扭开鼻子,便被放平拉倒,陷入一方柔软的褥子里。

宋兰时替他掩好被角,拉了姜落微的手腕放在掌心,画好同心咒纹,灌输少许灵力,供他静心凝神,以免气息不调、暴猝而亡。

修仙之人,只要不是一剑把心脏戳个对穿,经脉不断,本来便不会至于轻而易举地随便死了,故而血流如注看着可怖,实则不算大害。

但疼也是真的疼,宋兰时性本寒凉,灵力侵体时有如一缕冰冷的活水注入心脉、沁人心脾,姜落微疼得寻死觅活,扯着满是铁锈味的嗓门不要命地大叫:“痛!痛啊!!”

宋兰时斥他:“让你逞强。”

嘴上是毫不留情,转手却从乾坤袖里变化出一颗糖梅,拨开姜落微干涩的唇送进嘴里,让他含好,权且缓解疼痛。

姜落微失血太多,理智混沌,本就是吊着一口气强作镇定,此时大难不死,心神放松以后顿觉疲惫。才闭上眼睛,睡虫便张牙舞爪地遍身爬过来。

宋兰时坐在床沿,又照看了他一会儿,才施施然携剑起身,随手一挥灭去两支烛火,又往炉里添了香,步出室外。

姜落微睁开眼睛。

宋兰时身量颀长,背影萧索,迎风望月时袍裾飞扬,皎皎脱颖若无痕。若说陌上公子人入玉,姜落微向来觉得,其实也莫过于此。

但见宋兰时举手当空,一只雪白的蝴蝶翩翩然振翅舞动,犹如月下寒酥,盘桓片刻以后落在掌心。原是一只折成蝶状的澄心堂纸,翅膀展开、铺平,对月当空一照,便显出数行仓促写就的字。

“你倒谨慎。”宋兰时声音阴凉:“见势不对拔腿便撤,倒叫我平白折了这许多人手。我不同你计较,但切记,下不为例。”

那纯白无瑕的蝴蝶在他手心扇了扇翅膀,不染一尘,触须微颤,话音落下的瞬间,两翅便已写遍墨痕。

宋兰时眉挥一挥手,任凭蝴蝶再度振翅,摇摇欲坠地向北飞去。

姜落微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道晦暗不明的身影。

有人御剑乘风而来,落在宋兰时面前,还没站稳,便蓦地惊叫出声:“怎生弄成这样!”

那人身量清瘦飘逸、头戴黄玉冠,纹金飘带随风猎猎舞动,行止不羁,一副白面书生的姿貌。

宋兰时微微颔首,唤道:“唐晏。”

果然不出所料。

唐斯容平时便喜欢一惊一乍,天外飞仙,神来一笔,倒也容易讨人欢心,即便此时非比寻常,依旧七颠八倒的不成体统。

他嬉皮笑脸地,侧身避开了宋兰时来接他的手,绕着人转了一圈:“怎么了呀?脸色这么难看,谁惹你了?”

宋兰时垂眸。“你安静些。姜公子伤重,正在休息。”

“他没死啊?”

宋兰时回头,冷冷飞去一对眼刀,啪嚓拍得唐斯容自讨没趣地住了口,默默把几个字咽回肚子里自我消化,转而道:“我又没咒他,你瞪我作甚。你就是关心则乱。”

宋兰时并未答他,转身入室。显是早习惯他这副难以讨好的脾性,唐斯容挑着眉,倒不生气,背负双手跟在宋兰时身后,也乐呵呵地走了进去。

姜落微紧闭双眼,苍白的脸上一层薄汗,气若悬丝。

唐斯容一路跟进,满脸不敢苟同地嘀嘀咕咕,这么黑骏骏的夜,这么血淋淋的地,这么阴森森的天,就为了一个眼睛都睁不开的人只点两支烛火,未免不近人情。

直到亲眼看见姜落微那副半边身子跨进阎王关的脸色,才噤了声。

宋兰时让唐斯容替他看伤。

唐斯容在床沿坐下,望闻问切随便诊了一通,又拉手来诊脉,半柱香的功夫便看完了,嘴里叽喱咕噜地仿佛念咒:“未伤心脉,只是一方面失了太多血,一方面胸中瘀气不通,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依我看来…”

话音未落,唐斯容指间掐诀,猝然亮起一朵熠熠金星。

姜落微气血两虚,青筋脉络尽皆浮于肌肤表层,肉眼可见,完全不需费心力去找,那朵金星便直朝他中脉劈下。

宋兰时及时攫住唐斯容的手,猛然提到半空,厉声道:“你做什么!”

金星找不到归处,兀自闪着红光,眼见便要奄然熄灭。

唐斯容被宋兰时握住手腕,骨节发着阵阵隐痛,却不太动声色,反倒漫漫然笑出了声,抬首直视宋兰时的表情。

“做什么?”唐斯容脸上笑着,眼里却无半分笑意,“我说大掌门,你是太疯还是太蠢?他就不该活着。我们树敌太多,今夜不论哪一拨人奇袭,左右是武陵的可能性最大,眼看便不想留活口,片甲不留,你没死最好,我算你命硬。他凭什么?”

谁都知道,姜落微太幸运了。

幸运得便仿佛是有人放了他一马又一马,一击不死,两回来查,竟然都当他早已凉透。

但唐斯容和宋兰时都清楚,姜落微天命不好,自幼便带着半生不幸,身如漂梗断蓬,寄人篱下。

唐斯容一再警醒,打从姜落微与他们重逢那一刻起,他说的每一句话,那些分道扬镳后的生活、苟延残喘至今的经历,都幸运得荒谬,荒谬得编不成故事。

今日的姜落微,和武陵不可能毫无关系,他的亲近与顺从都带着本质的目的,那就是替武陵为帅,灭了遥川这一帮罪大恶极的人。

寒风呼啸,雨雪纷飞。宋兰时答不出话,钳制着唐斯容的力道却一点也不敢轻,死死不肯松手,生怕他把姜落微那游丝一魄两巴掌拍碎。

姜落微躯体失温,心底也凉,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仿佛是死透了。

“你要知道,”唐斯容咬着牙,哑声道:“从你跟了我那一日起,宋兰时与武陵,早已经不共戴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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