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不再翻腾，眼前也不再眩晕。
程满月扬起脑袋，这才发现，男人背后还站着一排朝阳公园的工作人员。而她的脚边，散落堆放着五六件朝阳公园的工作服，全是被她吐湿了衣角或是衣领的。
矮花坛的花花草草也都被她的呕吐物霍霍得东倒西歪。
一瞬间，记忆朝她涌来。
朝阳公园工作人员的声音慌慌张张涌上来。
“姑娘，别再玩云霄飞车了！”
“你该不会是失恋了吧？！”
“别吐别吐了，快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给她换。”
“快打电话给少经理！”
从小就这毛病，容易陷在自己的思维里出不来，人类社会有专有名词将此定义：内耗。
程满月无地自容，接过面前男人递来的衣服，定睛一看，发现不是工作服。
“这是校服？”她仔细看了看胸口名牌——五年级三班少娇娇。
“有干净衣服换就不错了！吐了五六次，六次！你也太精准了，谁去扶你，吐谁一身！”
“你把我们的工作服都霍霍了。”
“少经理的西服都被你扯了。”
“对不起！”程满月对着面前的男人道歉，一边穿上了校服，觉得自己活像个逃学被抓的学生。
“不用道歉。我的工作就是解决游乐场的突发事件。张凌燕小姐，您的卡收好，刚才掉了。如果您不是住在园区里，十分钟后还有最后一班大巴离园。”
在下逐客令了。
周围的窃窃私语陆续不断地钻进程满月的耳朵，看来现在是回不去那边世界了。总不能让她在众目睽睽下从云霄飞车消失吧。影域、灵兽族等等这些在人类社会都是秘而不宣的存在状态。
真不该尝试带酒精的饮料，莫吉托害我！程满月心中念叨。
“拦都拦不住，一个不留神，又被她跳过栏杆，钻进座位了，就这么想找刺激！”
“别说了，姑娘失恋了。我赌六杯奶茶，肯定是失恋。”
在此情况下，她只能承认失恋才能显得不那么奇怪，然后便被八位朝阳公园的工作人员一路押送至班车站台。
班车还没来，工作人员陆续离开了，经理却还陪着她。程满月心想他是不是担心失恋的女人会破坏公园设施？
“你走吧。请放心，我绝对不会再去坐云霄飞车了。 ”
“好。”
"也不会乱砸乱扔乱撒气。我的意思是对公园设施。"
"有摄像头。"男人停顿了一下，挠挠头，"还有保安。姑娘，往南走出园。"
眼见男人即将转身，程满月看看身上的校服，忙叫住他。
”等一下，校服我要怎么还给你。”她指了指穿在身上的校服，“要不我下次来的时候，放失物招领。”
“不行。”他斩钉截铁道，“送到我办公室吧。学生们经常丢校服，放在失物招领容易被弄混认错。”
程满月接过他的名片，上面有他办公室在园区的位置图，也看到了他的名字，少河龙。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她突然想告诉对方，她自己的名字，于是叫住了转身的他。
“少先生，那张卡是我朋友帮我办的。所以卡上是她的名字，我叫满月，程满月。”程满月还指了指正在他俩头顶上放光芒的月亮。
快到农历十五了，月亮美仑美奂，月光十分皎洁，识趣地投射在他的双瞳中，一闪一闪亮晶晶，他的眼神不逊星光。
“车来了，程小姐，路上小心。”他目送着她上了大巴。
一回到公寓，程满月立刻给停电关机的手机充电，只为了能给他发个信息。因为她不仅欠了他一套校服，她还欠他钱呢！很多钱！干洗费！奶茶钱！
程满月已经回到城中公寓，坐在沙发，忍住头疼的劲儿，仔细回忆刚才的一幕幕：巴士站台旁边开着奶茶店，她吐了一个加强连的衣服，不得赶紧表示表示，给工作人员们买点饮料嘛。结果单点了，手机没电了。
恨不得找个天缝飞进去，最后还是少经理慷慨支付。
程满月搅缠手指，尴尬到脚趾扣地。
绝不能欠钱不还，万一他小心眼拉我进了朝阳公园的黑名单，那我可不得不偿失。程满月心想，这个世界人际交往的分寸我还是懂的。
手机开机了，程满月立刻添加他好友，可是等了好久，也不见他通过，她只好在备注里写： “还奶茶钱！给干洗费！”
终于在她连环发送下，对方通过了她。
她立刻转了钱过去。
他却发来一条文字信息：睡前喝点柔的，早点休息，满月小姐。
“这就是他送你的公寓。”程艺芯突然闪现在程满月的客厅正中间，吓得她手中刚刚热好的牛奶撒了半杯，还好没有把校服弄脏。
“拜托！你下次敲门！可以走门也可以翻窗。不要突然瞬移行不行！吓死我了！”
“你住在32层，我靠轻功可以到11层，再往上就要运灵力了，越界。”
“瞬移就不越界了？！”
“你道行不够不懂。瞬移需要的灵力极少。”
“切，我当然知道，我一次瞬移，丹田立刻空了。”
“今晚不准备回去了，明天回去根本看不出使用痕迹。”
程满月叹了口气，心想，这推辞像极了读研时的闻璐趴在桌上和她商量，按照校规旷课18次记过一次，那不就是可以旷课17次出去玩。来来来，现在咱们好好研究、利用这17次！
“你为什么也要明天回去，我是突发意外，走不掉了。”程满月问。
“我就说是来抓你的。怕你逃婚。”程艺芯说完一愣，程满月也愣住了，只见前者挽尊道，“不是，我的意思是逃学。你穿的什么，稀奇古怪。”
程满月迅速抽了张纸巾，低头装作擦手擦桌子。每当这时，她都不知道如何回应友人。
程艺芯轻轻用手点了一下程满月的肩膀，校服便被丢在了沙发上。使之后者换了一身装束，和在她们的那个世界一摸一样，连面纱都带好了。
“什么嘛，还不如给我直接换上睡衣。”程满月小声嘀咕，烦闷地扯掉面纱，“对了，这套公寓他说为了向晚出来玩才配置的，所以我才收了钥匙。向晚也有一把钥匙，而且她睡主卧哦，我的房间在这边，很小的。向晚的房间大，还能看见月亮。”
向晚全名曲向晚，是曲顺前的妹妹。
程满月心想，坦然一点好，却又有一种献殷勤地态度，连忙推开向晚房间的门给程艺芯看，“顺前向晚，哥哥还是爱护妹妹。你也知道，向晚一入学就缠着我。自从她有了通行令，也是见缝插针求我带她到这边玩。”
“有酒吗？”程艺芯根本没往主卧这边望，径直走到冰箱前，开门拿酒。“满月，陪我喝点吧。”
程满月捂着已经吐得七荤八素的胃支支吾吾，小心翼翼坐在她身边，帮她开了酒瓶，只拿了一个杯子。
“怎么，不跟朋友喝，以后都跟小姑子喝了。”程艺芯仰头一瓶酒瞬间没了一半，她还一手捏扁了一罐啤酒，还好没炸。
程满月再次叹了口气，抢了下来，换了一罐啤酒打开奉上，悄咪咪坐得离她又远了一些。
“喜欢一个人是丢人的事吗?为什么我觉得如此难堪呢？”程艺芯眼中有泪。
第三次叹气了，因为除了叹气，程满月不知道如何回答，其实这个公寓有三间卧室，还有一间明显是留给程艺芯的，整整一面墙绿色树叶彩绘壁纸，完全是她喜欢的森林风格。
可是她不敢带她去看，至少现在不行。没想到如何退婚之前，苟住观察一直是程满月的强项。
程艺芯已经喝得上头上脸了，两腮彤红，发髻松散，显得格外温柔，让人怜惜，让程满月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那时候，对方也是两腮彤红，不过是被冻的，她俩又冷又饿跪在太师祖闭关的门前，等待着被收养，还是被拒绝。
那是二十三年前了，程满月想起那时自己的爹爹还是镖局的一个小镖师，没日没夜地风餐露宿为人卖命；娘亲还在娘家遭受舅舅们的白眼，只为了在娘家的苗圃里多育苗多赚钱好养活她的孩子们。
弟弟还没断奶，为了少一张吃饭的嘴，爹娘只得将她寄养在悦闳书院，靠的是一点点远方亲戚的名头和强攀上的血缘关系。
程满月永远记得爹娘在师祖闭关的玉清池前跪了多久。更记得，为了确定她和太师祖程鹰和师祖程雁的血缘，她的手指被扎了足足五六次。
也不记得有多痛，只记得有多饿。因为娘亲含泪向她解释，三天不能喝水，不能进食，唯恐怕血液稀了，浓度不够，检测不出那一脉旁支偏脉的血缘亲情。
同时，程艺芯则是走失的孤儿，在遗落影域边际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没了记忆。
程满月和程艺芯紧紧相拥在寒夜里取暖，好在她们快要饿晕过去的时候，玉清池的门开了，她俩被像仙女一样的小姐姐扶进了温泉泡浴，喝上了热茶，吃上了浓粥。
那一刻，两个小姑娘都明白寄人篱下的生活开始了，从此谨言慎行，察言观色。
“你有钱吗？给我开间酒店房间。我不能住在你们的婚房。”程艺芯已半醉，言语打断了程满月的回忆。
程艺芯喝醉了，程满月亦不跟她计较，她忍，她呼吸，好吧，她也对恋爱脑翻了个白眼，她亦当作没听见程艺芯说的刺耳的那两个字--婚房。
“喂，满月，你在无视我？你在跟谁发信息，在这边世界你不仅有了爱情，还有了友情是吗？你的朋友除了我，还有谁！”程艺芯已经顺着沙发垫滑下去了。
“对了，是在和你那位救命恩人发信息闲聊吧。人家有女朋友的，你就那么喜欢和有女朋友的人一起玩耍吗？”
被爱情伤害后会变成这样吗？口不择言程艺芯开始胡言乱语了。
等等，程满月扯回思绪，怎么回事？我在发消息吗？这么晚我怎么可能和程伦发消息，也不会和闻璐姐发啊。
哎，思绪又发散了，请大家有点耐心，灵兽族每到满月，气血盈旺，有相当多一部分比例都会头疼眩晕。这个故事并不是关于她和程艺芯的。
相信你们已经猜到了，故事一开始，正在接收她信息的那位少先生开启了往后命运滔天洪水的阀门。
程满月心想：等等我在给他发信息吗？！在和少河龙发信息吗？
她赶紧低头一看，可不是！手机信息栏出现了十几条消息。
“干洗费，收！”她发的。
“不用那么多。”他回的。
“不用找了。她发的。
“那剩下的，我可以请满月小姐喝咖啡吗？或是你只喜欢喝酒。”他回的。
“爱情会让人面目可憎吗？”她发的。
“爱情是个名词，可很多人把它当作形容词，而且只能形容好的。受不了坏的。”他回的。
“你呢，你能承受坏的吗？坏的爱情。”程满月看着蜷缩在沙发上的程艺芯发的，没想到程艺芯歪了一下，差点把她的手机打掉。
“快说你在跟谁发信息？”程艺芯打了一个超大的酒嗝，整个客厅仿佛都醉得晃了晃。
“和曲少主啊。”程满月想逗逗她，学她的语气，“记住红颜祸水！不要自甘堕落！”
“知道就好！恃靓行凶是刻板印象！不能让任何人抓到你的把柄，尤其是我。”
“那你觉得我是红颜吗？”
“找死啊！我有时候真的很讨厌你，明明一样寄人篱下，学渣本色，得到家产之后，居然开始摆谱了！摘面纱，旷课逃学，在我面前也不收敛！你和曲顺前，你和他还曾经一起在太师祖静坐习字。”
“大姐，陈谷子烂芝麻的过去了。”
“你知道他所有的脆弱和委屈。”
“那都是你后来告诉我的。艺芯，曲顺前那时候一言不发，我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可我希望那个人是我。是我陪伴他度过那一段--”
眼看程艺芯要一头砸到地上，程满月眼疾手快扔了一个沙发抱枕过去，稳稳接住她的脸蛋。而从程艺芯的视角，程满月挡住了沙发后面的落地灯灯光，使之整张脸黑乎乎的泛着潦草的光晕。
“他没来之前，我们是好朋友。他来了之后，我们也已经做了22年好朋友了。你是不相信我，还是太相信所谓红颜祸水的诅咒。”程满月正色道，她知道自己上了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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