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柃的表情不意外也不惊慌，看着南枝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安静。
背光下，黑色的眼睛格外幽深。
南枝与他对视半晌，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习以为常地上前，在沙发的另一边坐下，“饿了？”
南柃乖巧地点点头。
“我给你煮点面。”南枝摸摸他的脑袋，毛绒的发丝从指缝穿过。
南柃稍微停顿了两秒，才小声应下，“谢谢爸爸。”
得到回应，南枝转身去厨房下面条了。
看来，这也不是第一次。
面对医生时，他就反映过这个问题。
南柃似乎会产生幻觉，在晚上出来‘觅食’。
南枝离开后。
南柃默默捏了捏满是‘空气’的手，张口做了个快速吞入的动作。
在他的视线里，一团黑色依稀可以看到形状和眼睛的东西被他塞入口中，直到将最后一点舔干净后才停了下来。
被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他双手抱膝，开始发呆。
他的爸爸病了。
从一个月前就不记得他了。
忘记了他喜欢的东西，忘记了他从哪里来。
忘记了他怎么睡觉，忘记了他怎么进食。
关于他的一切都被忘记了。
就连没见过的父亲也一样。
对了，还忘记了那些‘阴秽’。
南柃忽然看向一个方向，眼疾手快地将一缕偷溜进来的‘阴秽’抓住，塞进了嘴里，吃掉。
这是他的食物，也是爸爸的威胁。
自从爸爸怀了他之后，这些阴秽就盯上了爸爸。
大概是‘父亲’的能量太过强大，哪怕爸爸粘上了一点，也会被觊觎。
不知想到了什么，南柃默默将脸埋进了膝盖。
可是他太没用了。
要是强大的‘阴秽’来了，他一定没办法吃掉。
希望能早点找到父亲。
厨房里。
南枝简单下了碗面条，放了些青菜打了个荷包蛋，最后在泛着些许油光的汤上撒了点葱花就端上桌了。
南柃也在这一刻，刚好来到桌边坐下，他熟练地抓着筷子，轻轻吹了吹就将面条塞进了嘴里。
南枝连忙道，“慢点吃，烫！”
南柃筷子一停，鼓着两个腮帮子点头，“知道了爸爸。”
他不怕这点温度。
南柃闷头吃了几口，忽然道：“爸爸。”
“嗯？”
正看着南柃发呆的南枝回过神，他顺手拿起桌边的水杯准备润润喉咙。
“我们去找父亲好不好。”
南柃语出惊人。
南枝水刚入口差点喷出来。
“咳咳，你说，你说什么？”
南枝忙拍自己胸口给自己舒气。
南柃眨巴了下眼睛。
爸爸，反应好大......
可是没有父亲，爸爸怎么能生下他呢？
南柃的小手犹豫地捏了捏筷子，在南枝的灼灼目光下，他没再开口。
不该说的，爸爸已经忘记自己是他的孩子了。
再说爸爸会以为他有病的。
那以后怎么办，遇到大阴秽怎么办。
明明一个月前爸爸已经答应跟他一起去找父亲了。
“南柃你......”
“我说错了爸爸。”南柃打断道，“是去找医生。”
南枝闻言很快变了脸色，他摸摸南柃的额头，温声道：“不舒服？”
南柃摇摇头，“想早点看完病。”
南枝明白过来，说的是明天的检测。
他轻捧着南柃额头的手微微下滑摸了摸小孩软乎乎的脸蛋，“不会有问题的，爸爸陪你。”
他以为孩子害怕。
“谢谢爸爸。”
南柃闷头将剩下的面吃完。
他不是多会利用皮囊的孩子，所以难以被南枝发觉他的心事。
他也不是多聪明的孩子，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吃完面，南柃搬了小板凳正要自己洗碗，被南枝接了过去，顺便摸了把脑袋。
“乖，你去睡觉，我来洗。”
南柃将碗放下，抱了抱南枝，“好的爸爸。”
南枝看着他进了房间，默默叹了口气。
孩子这会儿看起来倒是很正常，一点都不像有问题的样子。
将碗筷洗好放进橱柜后，南枝关掉各处的灯，进浴室冲了个澡，然而哪怕是最冰的水也难以缓解身上的燥热。
他有些烦躁。
冲完澡后，南枝直接去客厅将中央空调也开了，一口气拉到了最低温。
昏暗的客厅里，空调上的数字刺红的夺目，闪着淡淡的红光。
现在是将房间和客厅的空调全开了。
或许是心理作用，南枝觉得凉快点了，他回去卧室，南柃已经卷成一团在床边睡着了。
床头的暖光开着，微微的光落在孩子的脸上，显得安静柔和。
南枝看着，眉眼也忍不住温和下来，他俯下身轻轻摸了摸南柃软乎乎的脸，无端觉得幸福。
很奇怪的感觉。
明明刚毕业那会儿不怎么喜欢小孩的。
......
第二日
南枝领着南柃去了医院，因为医生是省外来的，今天是这个月最后一次在这坐诊。
先是去做了测试，上午做，下午很快出结果。
南枝拿着报告去找医生。
“没什么问题。”医生看了看报告，又调出昨天的看诊记录。
“您说小孩反应迟缓，半夜睡不着有幻觉是吗。”
因为昨天南柃的话，面对医生的提问南枝小心看了看南柃，见孩子没什么反应后，才犹犹豫豫道，“嗯......有点。”
差不多。
医生一边看电脑，一边回复，“孩子测试中各方面都没有问题，语言反应这方面您可以再观察观察，对了，孩子平时上学表现怎么样，老师怎么反应。”
南枝沉默了下，支支吾吾道：“他......还没上学。”
医生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孩子挺大了一直没上学？”
“......是的。”
“那平时在家里做什么？”
南枝摸了摸鼻子，“玩玩具，发呆。”
“好动吗？家长有陪他活动吗？”
“平时除了玩玩具有出门吗？”
“跟其他人接触频率高吗，跟家人话多吗？”
南枝汗流浃背了。
他在医生的连环质问下，他皆是默默摇头。
医生盯着他，在南枝越加坐立不安后，轻轻叹了口气，“您工作再忙也需要抽点时间出来陪陪他，孩子现在可能有些封闭，经常不沟通不交流就算是成年人也容易造成语言障碍更别说一个小孩。”
“单亲家庭确实困难，或者您考虑让孩子上学跟其他人互动，说不定能改善状况。
至于您说半夜醒来出现幻觉的情况，考虑可能是精神压力或者脑部炎症，您先带他去体检，如果没问题的话，您再带回家多陪陪他，多观察一下，要是还有问题再带医院看。”
“好，好的医生。”
南枝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连连点头。
这么一说，他也有些惭愧。
他自醒来后确实不怎么跟南柃亲密互动过，也没带他出去玩或者跟别人交朋友。
以他的性格，失忆前估计也这样吧。
“那您先带他做一下身体检测，报告明天能出来。”医生很快打了张单子出来。
“谢谢。”南枝接过单子，起身准备走之前没忍住问了句，“那医生，孩子说的那些话......”
怀孕生孩子之类的。
这才是他最在意的。
不过现在......
“您等孩子心理状态好些了再看看有没有这种情况，现在孩子情况不对，或者在您没注意的时候看了什么，说这种话也正常。”
意料之中的回答。
在医生指出南柃现在的生活状态很不利于一个孩子的成长时，南枝就意识到了。
或许正因为这样的环境，才让南柃心理出了问题，说那些胡话。
南枝心底越加愧疚。
他自醒来后就没注意这方面，一直在适应如今的生活以及寻找之前的蛛丝马迹外加给自己看病。
对南柃倒没多少关注。
这孩子太乖了，不哭不闹，只会黏黏糊糊的钻他怀里想要他抱抱，其他的都没什么。
或许正是因为太乖太听话了，才被忽视。
那之前呢？
南枝看过购物记录，大概已经领养小孩五个月了，如果他之前也因为小孩的乖巧不闻不问，加之这孩子又是领养，之前过的什么生活不知道。
养成现在这样也难免。
他甚至连幼儿园都没让孩子上！
就算是成年人，也有一部分不喜欢整日关在家里的生活，何况一个孩子。
他还不会玩手机看电视，只会玩被推到掉漆的玩具车。
出了门，南枝半蹲下身，与南柃黑溜溜的眼睛平视。
他摸了摸孩子毛茸茸的脑袋，轻声问道，“南柃想不想上学，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
南柃眨巴了下眼睛，没有说想或不想，“爸爸想我去吗。”
“嗯。”南枝有些烦恼地抓了抓头发，“一直把你关家里面，平时我也都在工作没怎么陪你，一个人会很无聊吧。”
但是，他猜测自己成为自由职业应该也有方便带孩子的因素在吧。
可他就算不工作的时候也只会给小孩做饭买东西，不知道怎么陪他玩。
南枝觉得自己该学习一下了。
南柃却看着他摇摇头，“爸爸每天都在陪我。”
这样的话，爸爸很久之前也说过，但南柃只需要爸爸在身边就够了。
虽然爸爸不记得他以后不怎么陪他玩了，但没关系，他一个人也能安安静静，不会给爸爸添麻烦。
可南枝只觉得他是太懂事了。
不禁又揉了揉他的脑袋，道：“爸爸给南柃找个幼儿园吧，那里有很多小朋友跟你一起玩，就不会无聊了。”
南柃看着他，很想说他不无聊。
但爸爸很久没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了。
虽然爸爸不记得他之后还是跟以前一样温柔，可总是少了点什么。
现在这样的关心，才让他重新感到些许以前的模样。
“我听爸爸的。”他乖乖道。
说完上前轻轻抱住南枝的脖子，温软的脸轻轻贴了贴。
南枝霎时心都要化了。
他回抱住孩子，却觉得孩子太瘦，摸了一手的骨头，他稍微用力搂了搂，轻轻道：“先去玩玩，要是不喜欢爸爸再接你回来。”
其实他不该这么说，就算不上幼儿园，以后也会上小学初中，按照其他孩子的年龄算，他也只有一年能上幼儿园了。
哪怕为了之后更适应上学，南柃也该好好上一年，可南枝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就像每个溺爱小孩的父母一样。
太不像他了。
可瞧着南柃这么乖，他实在忍不住。
“好。”南柃应道。
他对爸爸似乎从没反对过。
南枝带南柃去体检，报到排队，他轻车熟路。
“等下别紧张，爸爸会在外面陪你的……”考虑到南柃可能没接触过那些医疗器械，南枝拉着他的小手，一边带着走一边微微俯身安慰。
刚要起身，肩膀就撞着了人。
“喂！”一道女声响起。
“你带孩子也看着点路啊。”女人手上的药洒了一地，她麻利地蹲下身将药瓶子收起来，抬头不悦道。
只是不等南枝开口道歉，女人脸色骤然一变。
“南枝？”
南枝也看着她愣了一会儿，才依稀从精美的妆容下找出几分熟悉，“......吕雯沁？”
“是我呀！”吕雯沁兴奋地一拍手，全然不见刚才的不愉快，她一把将南枝拉到一旁。
“没想到啊，你怎么来这地方了？”她很诧异，刚毕业还有联系那会儿，她记得南枝去B市发展了，怎么才一年多就搬来这小破地方。
说来话长，南枝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南柃的小手，“身体吃不消搬来的。”
“B市的确开销大。”吕雯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忽然注意到了贴在南枝腿旁的小不点。
“这是你家孩子？”
她蹲下身，饶有兴趣地伸手在南柃面前晃了晃，想逗逗他。
“......嗯。”南枝含糊应道。
“亲戚家的？你有兄弟姐妹吗没听说过啊。”吕雯沁见南柃没有反应又在他跟前晃了晃。
然而小孩连个眼神都没给，安安静静贴着南枝的裤腿。
“不是。”南枝轻咳两声，“自己的。”
自己？
吕雯沁第一遍没反应过来，随后才不可思议地仰头看了他一眼，站起身道：“骗谁呢，这孩子有四五岁了吧，你一年前还单身哪来的孩子。”
南枝尴尬地再次轻咳一声，眼神往南柃身上飘了飘。
有昨天那一出，他不打算再当着南柃面说是领来的了。
倒是半晌不说话的南柃，这下有了动静。
他抱住南枝的腿，稚嫩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我是爸爸的孩子。”
说话时，黑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吕雯沁。
吕雯沁呆愣两秒，立马意会，她俯身轻碰了碰南柃的发顶，“对对，你是他孩子。”
紧接着大力拍了拍南枝的肩，凑过去低声道：“看不出来你这么关注小孩心思。”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吕雯沁一下猜出来是领养的。
南枝微微侧首摸了摸鼻子，“你也是，反应很快。”
吕雯沁轻哼一声，“这么敏感的小孩可不多见。”
话落，她安静了几刻，才若无其事地双手抱胸，“这里碰到你也算巧，对了，聚会来不来？”
“聚会？”
话题跳转得有点快，南枝诧异地看向她。
“就是大学聚会啊。”吕雯沁见他那呆懵样，声音提高了几分。
南枝像是在思考一般停顿了片刻，这才迟疑道：“聚会？什么时候？”
“你真不知道？”
吕雯沁连忙从随身的精致小包里拿出手机，粉色的壳上仿佛带着淡淡的香水味，她快速在手机上点了点，美甲和屏幕碰撞发出清晰的‘啪嗒’声。
“群里，你没看？”她找到记录后直接贴到南枝脸上。
南枝连忙后仰些许，定睛看向屏幕。
就见许久没开的大学群，不知什么时候组织起了聚会。
“好像是刘戏那小子娶了当地白富美老婆，直接拿了公司股份，现在一跃而起，风光了。”吕雯沁撇了撇嘴，只是刘戏这人平时做人不出错，同学之间风评挺好。
“那恭喜了。”南枝笑笑，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这次聚会他买单，选定在B省的怀兰庄。”
怀兰庄？
南枝知道。
是B市最贵的餐厅，人均消费在万元左右。
“不错。”南枝干巴巴道。
他依稀记得，失忆之前，领导就是带他们去的怀兰庄。
“这么贵的酒店我还没吃过呢，不去白不去，你呢？”吕雯沁翻看着手机随口道。
南枝犹豫着没说话，其实他不感兴趣，而且最近还要带孩子看病，如果不是考虑趁此机会和大学时几个好友聚聚，他会很快拒绝。
“才一年，他们混得可真好啊。”吕雯沁带着酸味的声音响起，“琪琪谈了个一米八的医生诶。”
指甲啪啪嗒屏幕的声音越来越急促。
“长得还挺帅。”
医生？南枝现在对这两字比较敏感，条件反射地紧张了一瞬。
随后若无其事道：“哪个科室？”
官方的讲话方式让吕雯沁抬头多看了他两眼，道，“看脑子的。”
说着，点了点头，“好像是精神病吧。”
精神科。
南枝抓着南柃的手微微收紧，心下顿时有了想法。
他试探问道，“杨琪琪毕业后是不是去了A市。”
“当然啦，她一直想在那里发展。”
“现在还在？”
“她男朋友就是A市公立医院的医生，两人认识半年，最近要订婚了。”吕雯沁从群消息翻到朋友圈，说着说着，抬头看向南枝。
神情诧异，“怎么突然关心她的事，你不会真喜欢她吧。”
南枝吓得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吕雯沁狐疑地挑了下眉，凑近些许，“真的？”
南枝无奈叹气，“当初不解释了吗。”
吕雯沁撇了下嘴，扫了眼时间后将手机一关，“不早了，我先去拿个单子，聚会见。”
“对了，你会来吧。”她补充道。
原本摇摆不定的南枝，这次果断答应下来，“会。”
“行。”
说着，吕雯沁扭头就要走，但又想起什么，半蹲下身朝南柃也晃了晃手，“姐姐走了哟，拜拜。”
南柃没说话，全程紧紧拽着南枝半缩在后面，圆溜溜的黑眸沉默地看着她。
吕雯沁却不怕，反而心生怜爱，忽然像发觉什么，神奇道：“真是缘分，这孩子跟你还挺像的。”
像？
南枝顿时神色僵硬，待他回过神后，吕雯沁已经走出了老远。
旁边的南柃却是开心地抱住他的腿，“爸爸，我像你。”
南枝扯扯唇角，艰难地笑了下，声音勉强道：“是啊。”
他好像又要开始胡思乱想了。
别想。
没问题的。
缘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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