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咧,只是路过。”
根据三队的记录,这句话秦妮已经说了第五遍了。
陆家村小区和滨海公园相隔不到十米,经常会发生有人偷偷翻墙进来的情况,管理员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意和他们发生正面冲突。秦妮的二人之家长期吃低保过活,为保证日常的开销,不得不在公园里偷种一些农作物。据她供述的,晚上八点,她独自一人来到滨海公园,没想到井下会有动静,她吓了一跳立刻就跑了,这才被执勤的刑侦三队抓个正着。
“我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警察同志。放了我吧,这里太冷了,我好饿……”
宇唐看到她指甲缝中的泥土,问道:“手是怎么回事?”
秦妮的袖口有洗不掉的泥点,即使在柏州生活了将近二十四年,一口浓重的口音仍然改不掉,“我要种地的嘛,不种地就么得饭吃了。”
“下雨天还要种地?”
“不种,但是我怕雨太大,就想偷跑过来盖个棚子……”
“你在笔录上说,你在案发现场看到了一个人,于是跟着他来到废井,所以你看到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太黑了……”
“比如,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
秦妮低头咬起指甲,只是摇头。
宇唐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外面还在吃饭的同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悄声说道:“这么黑的晚上,你一个人跑到案发现场,就不怕遇到凶手?”
秦妮大惊,“不,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
“不可能……不可能是凶手……”
“谁是凶手?”
秦妮一副几近崩溃的地步抱着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好吧,刚才那些话你就当没听见。”宇唐在桌子上敲了敲,身体微微前倾,两人的距离一下子缩短,“其实井底的那个人是我,但我不是凶手,我是失足掉进去的。而且我也在废井上面看到了一个人,也许我们看到的可能是同一个人。现在你肯和我好好聊聊了吗?”
头顶上的摄像头在来时被宇唐用纸贴住了,但是录音设备还开着,像一只眼睛亮着一闪一闪的红光。秦妮第一次抬起头,眉毛上挑,嘴巴张大,眼皮微微颤抖,沙哑纤细的嗓音细细打磨空气,与红光同频。
宇唐在嘴边竖起一根手指,“那天晚上你真的是翻墙来看菜地的吗?”
秦妮又开始揪自己的衣服了,“我……我……有人跟着我,我太害怕了,我……”
宇唐推给她一杯温开水,里面兑了冰糖,喝起来甜丝丝的,而他自己把换来的那杯冰水喝了一口,说道:“为什么不和刚才的警察说这件事?”
“我害怕……我害怕我说了以后那个人会找我算账……”
“这么说,你也觉得那人可能是凶手?”
秦妮对“也”这个字很敏感,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了。
面前的这个女人普通到不能再普通,除非她有高超的反侦察能力和足以骗过警察的演技。跟她接触的这十分钟里,宇唐对她已经打消了一半的怀疑,女性对恶**件的忍耐程度高,宽容度高像是这么离奇、诡异的谋杀方式,她一个人是很难完成的。
那么,跟踪她的人是汤麦吗?汤麦又是怎么认识秦妮的?为何要跟踪她来废井。一个前职业法医大半夜不睡觉,带着证据袋来到滨海公园这个抛尸现场,如果不是撞见了宇唐,他又打算做些什么呢?
这些和江子非的死有关吗?
他不肯回警局的原因真的只有愧疚吗?
“我只是一个门诊法医。”
汤麦总是说着这句话,现在再想起来还真是挺烦人的。
对秦妮来说,前晚的事情宛如前世,想不起来任何细节。小闺女夭折之后,她过得浑浑噩噩,不太像个人,脑子里像是被人取走一块骨头,总是漏风。直到前几天社区来人挨家挨户敲门通知滨海公园发生了凶杀案,她才意识到了原来自己离危险是那么的近。
凶杀案、菜地,菜地、凶杀案,在她浅薄的意识中,遇到凶手也是死,菜地被淹没有生计也是死,所以才壮起胆子抄近路进了滨海公园。从家里出来后就一直有人跟着她,不得已才奔着自己那块菜地去,她知道那里有一口废井,即使可能会摔倒腿但怎么着也能保一条命。
“警擦同志,我好像想起来了……就是,就是……那个人感觉很高很瘦,穿着黑色的雨衣……”
宇唐突然来了精神,“详细说说。”
“我感觉他并不是冲我来的……”秦妮扶着杯子直叹气,黝黑长斑的脸上出现难言的样子,“其实,其实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我本来是想出门看看菜地的,但是半路上遇到了一个熟人,他叫,叫张龙韬,我看他一直围着后门打转,觉得奇怪,就跟了上去。您可以去查查咧,也是我们小区的。”
“然后呢?”
“后来我就看见那个穿着雨衣的人也跟过来了。”秦妮深吸一口气,“他手上拿着很大一个包,叮叮当当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这个人前几日好像还和张龙韬吵过架,但是我也记不清了,不太确定……”
宇唐又问:“能说说你和张龙韬是什么关系吗?”
秦妮移开目光,道:“朋友,同学,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在结婚之前,秦妮曾有一位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张龙韬比她小很多,是母亲从大山里搬到柏州之后才出生的,自幼学习成绩优异,大学毕业之后投入了教育行业,现在是一名小学语文老师。他和母亲很早就离开了陆家村小区,但是还是不忘大山里的亲戚们,独自在社区里开了一家托付,周末会过来帮忙补补课,照顾一下孩子们,是一个十足的好人。
张龙韬知道秦妮不愿意让他低就,所以就早早结婚生育了,对此他并不介意,而是选择大方释怀,带课的同时帮衬一下她家,也算是尽一点朋友的意思。
这个“朋友”说的很暧昧,宇唐心领神会,说道:“以你对张老师的了解,你认为他那个时间点去滨海公园是去干什么的?”
“警察同志!我保证!他绝对不是凶手!他,他一直睡不着,说头很疼,说不定只是出来散心的……”
“散心?那你还跟着他做什么,他又不是小孩子,有必要看得这么紧么?”
秦妮有口难言,估计还有更多信息可以挖掘。
这时,小周小何叼着牙签回来了,一身的烟味,但是精神抖擞很多。
宇唐就势合上面前的审讯记录本,说道:“我还需要再整理一下头绪。但我向你保证,一定会给你一个结果的。”
秦妮含泪点了点头。
“怎么样啊,宇唐,第一次审讯问出什么没有?”
“啥也没有。”宇唐摆了摆手,“我就不瞎耽误你们的工作了,先去师姐那里看看情况!”
小周拉住他,“哎,你就别走了,刚接到的通知,联五队等会儿就在审讯室集合,估计是证物科那边的化验结果出来了。”
“这么快?”
“请了外援,这回啊下血本咯。”
宇唐“哦”了一声,找了个边角的位置坐下。这板凳一条腿是瘸的,坐上去凹凸不平,像是跷跷板,必须要找到某种平衡才能维持坐姿。没过一会儿,乌泱泱挤进来一堆人,李维仁夹在其中表情严肃,两手插在腰上,把肩膀衬得宽如太平洋。
这是他一贯审讯犯人的动作,宇唐大概知道,一定是有大事发生。
依旧是谭享领头,任绘殿后,他俩一前一后进入审讯室,把气氛搅和得像是一场混声合唱会。李维仁对着话筒咳了一声,说道:“可以开始了。”
任绘冲单面玻璃这一侧的他们点点头,拎起证物箱,按照序号开始往桌子上摆证物。谭享则坐在秦妮的对面,笑容可掬像只加菲,但是眼睛射出两道寒光,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这个女人。
“任绘,专注点,别老是晃悠手里的笔,你不眼晕啊?”李维仁呛了一句,话音刚落,他的好搭档翻了个白眼,挂断了他们之间的通话。
前几个问题都是例行公式一般地询问了姓名、年纪、身份证号和家庭住址等基本信息,任绘的“摆盘”也跟着结束,修长的腿翘在一边,一边盲打一边观察秦妮。她学过心理学和微表情,一直愁遇不上大案,现在刚好有的放矢。
秦妮的双唇微微皱起,两眼紧凑快要相连,瞳孔十分不安地来回晃动,连李维仁这种老眼昏花的老刑警都知道她很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
谭享笑了笑,说:“你不用太紧张,我们只是聊聊天,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嗯,嗯……”
“这几天我们去了陆家村小区,也走访了情况。你的证词中有60%都是真实的,还有40%,我需要跟你再确认一下。”谭享微微伏背,拱手,“你平时在家做饭吗?”
“做的,我老公是干体力活的,一天三顿或者四顿。”
“家里有几把菜刀?”
“就一把。”
“可以简单描述一下吗?”
“短柄,有些钝了,切肉很费劲……”
“你邻居说,你们家每到深夜都会有很大的动静,是你丈夫在家暴你。属实?”
“那是因为他会喝酒咧,喝醉了酒,人都是醒不过来的。”
“他还欠了不少钱吧,赌博?”
秦妮咬紧嘴唇,“这个我不知道……”
谭享接着说:“就在前几个月,他在工地上被砸伤了,去讨要赔偿金无果,那天晚上他也对你动手了,对吧。后来他不怎么回家,你也不想去找他,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现在。”
秦妮沉默。
谭享又问:“你的丈夫有多长时间没回来了?”
“四五天吧。”
“这么久没见到人,不联系他一下吗?”
“他经常这样咧,打电话嫌烦,就不带手机了。”
“是联系不上,还是知道他肯定会死,所以干脆不联系了?”
“……”
见她不说,谭享叹了口气,“陆家村小区是一个闭塞的城中村,你们仗着地头蛇的优势把周边的商品房改造成了娱乐室,有棋牌室、按摩中心、健身房,等等,这些地方到底合不合法暂且不说。三号楼是专门为孩子开设的一处‘少年宫’,主办人你应该也认识,他叫张龙韬。”
照片举起,秦妮只是摇头。
“目击者称你丈夫从家里出来后直奔了三号楼,之后就再也没出来过。一个家暴过你的丈夫失踪了,你既不报案也不找人,家里少了一把刀你也不知道。正好,我们同事发现了这个,你看看眼熟不眼熟?”谭享拎起一个装有菜刀的证物袋,“现在坦白算你自首,我要是继续说下去的话,谁也救不了你。”
任绘推了他一下,语气尽量放松缓和下来,“好,我们换个话题。你确定你是从西南门的那个缺口翻进来的吗?”
“对。”
“你家在陆家村小区2-1-8,恕我直言,离公园西南门着实需要一些时间。我们调取了小区的监控摄像头,发现你一直在围着小区绕圈,十分钟后才决定翻墙进入公园。这一点和你在供述书上所说的‘去看菜地’有一些出入。”
秦妮的意识漂浮在空中,一会儿才说道:“我,我是因为想去买个东西,所以,所以……”
“不,你根本不是去买东西的,我们已经让和你体型差不多的女刑警实地测试过了,绕圈的过程中根本没有停顿的时间。”谭享很有耐心,即使知道对方在瞎扯,“秦妮,你到底在为谁辩护呢,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在威迫你吗?”
秦妮没有回答,而是猛地抬头看向斜对面的某处。
轰隆一声,下雨了。
这场大雨下得毫无预兆,几乎和雷声同时达到,宇唐手忙脚乱地关上窗户,以免雨水打湿他们市局昂贵的设备。同时耳机里传来异常清楚的咳嗽声,秦妮考虑了很久,说:“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无奈之下,谭享只好亮出他们底牌,“秦妮,是不是有人在跟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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