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彩旗因他进来时带起的风而飘动，像一只只在空中交织的风筝，只有最里面那面红旗岿然不动。
连花清瘟飞去阳台上晒太阳。
卫生间里传出淅淅沥沥的水声，祁添真的没有注意到他不在而直接去洗澡了。或许是不习惯，不习惯身后多一个人，不习惯家里多一个人。
也许是真的忘记了。这个概率倒是大一点。
阳光依旧很高很斜，投进来的光照亮步晔面无表情的脸。他坐到沙发上，睫毛深沉地垂下，打下的阴影还不长。
这并不能怪祁添，他也是受害者。
而自己只是，在猫界受尽该受的苦，在人间受祁添受过的苦罢了。
只要能带他回去，只要他们能苦尽甘来，都是值得的。
水声逐渐平缓，偶尔有一两滴水落地的优柔声响在耳畔。步晔迷惘地看向那扇门，并不知道接下该怎么和祁添相处。
一千年弥补不回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他想。
门打开了，开锁的声音又急又燥。步晔闻声抬头，只瞥了一眼就别过脸去，端坐在沙发的一角。
“我天——”
祁添站在卫生间门口，里头的水汽雾蒙蒙的，像细密急湍的雨，又像早晨湿软旷野的雾。
祁添虽站在雨雾里，但还是很容易辨别出他此时此刻正不着寸缕。
真的，一点遮挡物都没有。
祁添也是头大，他进门后直接去洗澡，换洗的衣服什么都没带，想来在自己家里也没什么问题，何况今天家里又没有来人。这个时间点，对面楼里的人肯定都去上班了，没人能瞧见他。
可他偏偏就忘了，自己是个将要飞升成仙的人！一个即将步入正轨的青年人！
偏偏忘了家里还有个男人！
“我天。”实在是太令人窒息了，他情不自禁叫了第二遍。
步晔始终端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的眼尾和耳尖无端红了。未等他脸上的失态消殆，那有些错乱的脚步又折回，步晔的刻薄的心跳逐渐掩盖听觉，他慌极了，小腹隐约抽痛起来。
祁添才是真正慌张的人，刚刚才跑去穿好衣服，又匆忙跑回步晔的身前，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严重的事。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心里面推敲着措辞，此时的他或许比贾岛还博闻强识，比卖艺的小燕子还胸无点墨。
他不敢去看步晔，步晔此时的脸红成蒸熟的螃蟹样，橙红橙红的，也不敢看他。他心快跳出嗓子眼，长时间处在黑暗里的人突然见了光，极度不适应。
用余光看见祁添穿上了衣服，这抹诡异的红才堪堪消停。
祁添急死了，并没注意步晔的细微变化，他蹲下来，目光扫射了屋内的一切，唯独没有看主人公的脸，他像个露肚皮的刺猬，小声且胆怯地问：“我刚刚是不是把你锁门外了？”
步晔一时被噎住，他害怕被提及的自尊心如洪水猛兽，并没有给他丁点呼吸的脸面，羞耻、尴尬的情绪劈头盖脸地憋红了整张脸。他袖下骨节泛白，闭目拾掇好情绪，浮出水面只有大口喘着气，苦楚与痛心咬碎了镶进唇齿。
“没有，我进来了。”
祁添抚着胸口深舒了口气，踩着台阶的边缘下到安全地带，“那就好，吓死我了。”
他穿了件黑色打底衫，背对阳光站着能看见外轮廓上的一圈细绒，发丝还晕着粉白的柔光。
步晔定睛看了片刻，而后目光转向祁添黝黑的眸子，似乎听见了不好笑的笑话。
他痛苦地有些好奇：“有什么好吓人的？”
“怕你生气。”
下半句话他没说。
怕你不帮我飞升。
为人处事要八面玲珑，说话要好听，这点人生注解祁添还是听得懂的。
步晔轻轻“嗯”了声，肉眼瞧不出什么情绪。祁添心恻，灵魂里的某一处在向他哀嚎挣扎，祁添不明白，无法与自己的灵魂产生共鸣，蹲在原地静悄悄地等待着。
“我一个人晒会儿太阳。”
祁添起身，自以为机灵地得到千等万等的逐他令，如释重负地走了。
光影爬得高了，步晔的下半身埋在灰色阴影里，还有向上爬的趋势。
连花清瘟回到步晔身边，枕在他的腿上。他现在是越发猖狂了，公然把猫君的腿当人形枕头，还睡塌了一块大腿肉。
纵使这么滑稽的姿势和场景，他忿忿不平的小表情还是有些传染力的，“你撒谎。”
步晔就笑了，伸手抚摸连花清瘟的头顶，毛茸茸的。他现在愈发喜欢这个灵兽了，问：“哪里撒谎？”
“他明明把你锁门外了。为什么骗他？”
步晔不说话了，眼神黯淡空洞，就是一摊盛满碧波的死水。
过了很久，他才找回声音，道：“这哪里叫骗他，我是骗我自己，我也要面子的。”
至少，步晔认为，他真的没有骗过祁添。
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时间过得很慢。步晔不清楚自己在他一亩三分地坐了多久。等到夕阳西下，身体全部淹在阴影里时，他才动了动腿，酸麻感急不可待地蔓延，直到胸口。他坐直了缓解片刻，目光晦涩不定，而后自嘲地笑了一声，站起来往祁添在的地方去。
他在睡觉。
整颗脑袋埋在纯白色被子里，垂在床边的右手骨节分明。他没有整个身体都在床上，两只腿有一半悬在空中，拖鞋躺在地板上，有一只鞋底朝天。
连花清瘟爬上床，躺在祁添旁边，揉揉眼睛跟着他睡着了。
步晔放轻脚，扯过被子盖在他们身上。秋天升降温明显，尤其到了傍晚。如果不注意保暖，肯定是要生病的。
从祁添房间可以看到偌大的晚霞，红云当照，街边小巷的一切都像浸过染料一般鲜亮红荏。
霞光照着楼下牵手散步的情侣、放学归家的孩童。嬉笑打闹声如幻如真，吵得可爱。
屋内一片祥和，沉睡在这片笑闹中。
步晔看得松了，眼下印着些许水汽。
天上可看不见这样真的景。
步晔洗完澡出来时，祁添已经醒了。
祁添坐沙发上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不换衣服吗？”
步晔依旧穿着初来时的衣物，他低头扫了一眼，眸子里带着愠怒。
刚才在卫生间里，步晔因不会使用花洒又不忍叫醒祁添，阴差阳错启了开关被浇了一身冷水。心下本就烦闷，祁添还没眼力见地问他这种无伤大雅的问题，步晔一时不知道该笑谁。
他道：“念决清洗烘干，用不了多长时间。”
这话倒是不假，不过这烘干术他今日使了两次。
“哇，好厉害。”
步晔低声戚戚，想把祁添拎过来揍一顿。
不巧，门外传过一阵儿童爽快清冽的笑声，男孩女孩都有。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同一处看，意料之中的，门铃就被按响了。
“我去开门。”祁添放下看了半章的《西游记》，起身去开门。
门一打开，穿着红蓝色冲锋衣校服的小孩就从祁添腋下冲进来，好似祁添是打开的校门，这里是他们逃离学校的乐园。
祁添一脸纵意地看着那些孩子，扬声叮嘱他们慢点跑别挤着。
大约有十来个小孩，他们一进门，就进军那扇一直没被打开过的门，至少步晔没打开过。
那扇门要比步晔的咒诀厉害，比所有神仙的利器法刃都厉害。只一瞬就把孩子吸光，留下他们纯澈干净的笑声回荡在彩旗飘飘的屋顶。
祁添走到步晔身边，看着那间屋子，笑道：“我一个朋友以前卖玩具的，现在转行，玩具都送给我了。我送给这些孩子他们不收，倒喜欢搭伙来我家里玩。反正我一个人呆着无聊，就收拾出了这么个房间，就当是他们的玩具房了。”
说完，他嘿嘿一笑，“不然，我这房子里哪里来的这么多彩旗？都是他们给我带的，也不知道上哪找的。”
步晔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喉咙被祁添的话堵地发涩，像腐烂长毛的豆腐，又软又黏又苦。
他开口便沙哑，胶水沿着喉咙唰进口腔，苦涩得难受，但还是忍不住要问：“你很喜欢小孩？”
“喜欢啊，小孩子多可爱。”
“但是，但是我……”我生不出来。
祁添疑惑，盯着他问他怎么了？
步晔迟迟不敢继续说下去，祁添反而咧嘴笑了。
他总觉得步晔是在等他这一句，所以说起来莫名荒唐：“也许是因为我孤单太久了吧，如何有个人一直陪着我的话，也不一定要有小孩啊，有他就够了。”
他的眼睛不说话时只是微挑，笑起来后挑的更好看了。
步晔的心又跳得很快很烈，和中午的不一样，这次像喝了酒精一般。
月亮出现了，薄薄的一片，与夕阳共照。渐渐地，月亮与生俱来的寒光扰散了半垂的夕阳，在不同轨迹中，成了夜晚的主宰。
步晔的衣摆被抓住，温热的肉球隔着衣物都暖热。步晔低头一看，是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发色是偏深的黄色，额头上的胎发因玩耍后流淌的汗水贴在发际线下处，眼睛乌亮亮的，含着氤瘟雾霭，可爱又漂亮。
“哥哥……”
软糯柔嫩的奶音叫的步晔心都化了。
“你好漂亮。”
步晔从前收到的赞美词都是些虚怀若谷、威慑天下、威风堂堂、风度翩翩……除了祁添，还鲜少有人说他漂亮，还这么真挚地抬头望着他，真不参假。
祁添原本乐呵呵地笑看，倏地瞥见步晔耳根红润一片，他就不笑了，半捂着嘴直勾勾盯着那抹鲜红，取而代之的惊异，或者说惊喜羽毛一样挠着他的痒痒肉。
神仙也会脸红？他们不应该早听腻了人间供奉时的种种夸赞，或虔诚或应付，比比皆是。
怎么现在被夸个漂亮就害羞了？
步晔弯腰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嘴角的梨涡仿佛盛着刚舀出来的花蜜，他轻笑：“你也漂亮。”
小女孩听到这话，羞涩的低下头，咬着食指抬眸看他一眼，又往别处瞟：“哥哥，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呀？妈妈说人老了头发就会变白，我奶奶就是，但是没你这么长。你老了吗？”
祁添忍笑：“嗯？”
步晔不知从哪下口，摸了摸小女孩的脸蛋，道：“我也不算老”
顶多活个十几万年。
祁添补充：“这头发是哥哥天生的，你也是天生的黄色头发呀，是不是？”
小女孩又不说话了，只是咬着手指，而后她牵起步晔垂下来的手，她手小，只能牵起一只手指，步晔就蹲下来，让她牢牢牵着。
“哥哥，小学里的小朋友都说我是外星人，你小时候，也被他们说过吗？”
祁添听罢也蹲下来，手指灵活地把黏在她耳边的黄色头发别到耳后，摸摸她的头，柔声道：“小宝，你和哥哥的头发都很漂亮，这是天生的漂亮，你要把上天送给你的美丽当作骄傲。下次再有人说，你就大方地告诉他们：我很漂亮，你们不要嫉妒啦！”
“好不好？”
小女孩眼睛睁得滚圆，像熟透的黑葡萄。她很认真地点头，嘴唇抿着，感觉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祁添抚摸她的头，笑着伸出小拇指：“我们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的是什么？变的是小狗拉臭屎！”
祁添清亮低沉的嗓音和小孩柔软的嗓音融合在一起，结尾点缀孩子的嬉笑，无缘无故的温馨。
小女孩笑着跑回去和同伴玩耍，祁添和步晔起身，互相看了一眼，不期而合地笑了。
不知怎么，气氛到了，祁添说，“步晔，你是真的很漂亮。”
门口窗户传来各家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孩子们又从那扇小门里蜂拥而至，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屋内归于平静，只有彩旗不平静。
祁添从兜里翻出手机，在步晔眼前晃了晃，眉间美好惬意，“今晚我们吃北方菜，你应该喜欢。”
“嗯。”
“北京烤鸭……京酱肉丝，再来个猪肉炖粉条吧！”
“好。”
“应该很快就到了，等等吧？”
“好。”
“时间还早，我给你网购几件衣服啊。”
……
祁添变得话更多了，步晔想。
步晔，为什么总是要盯着祁添看很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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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才知道神仙也很多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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