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步晔寝殿外，祁添负手而立，鸦色广袖宛如无边丝绒般飘荡在黑夜中。
周围只点着一簇蜡烛的微弱的光。
祁添侧脸看一眼禁闭但结界明显有瑕疵的门，眸光里捻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火烛。他叹口气，遣散点蜡的仆从，在月光下独自站了一会。
月亮挂在遥不可及的远方，就连他们这样的高度都得不到那样的宝物。如果有一天，他能和步晔一同上去，那一定是很伟大的。那上面，定有许多美好的珍宝。
月光被飘过的云挡起了一半光芒，祁添周边又暗了几分。
推门而入，根本不需要他多费力气。屋内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清，他指尖凝起的照明火在被点燃的那一刻就被一股力量掐灭了，所以他只能靠味道辨别步晔的位置。
“步晔？步晔？”
祁添在黑暗中叫了一声又一声，嗓音闷闷的，还带着哭蕴。
“那门婚事父亲只是在与我商量，与苏公主在一起也是巧合。”他停顿了片刻，喉咙内苦意愈浓，“她说他有海誓山盟的人，我说我也有想要白头偕老的人。”
“步晔，你前日约见南海龙王的二儿子，昨日又约见北海鼠族的大皇子，今天在父亲面前也对我冷嘲热讽……步晔，你故意跟我作对。”
“可我根本没有要和你对立的意思。”
屋内寂静寡淡。
漆夜里，有个不大不小的哭声破碎，“太黑了步晔，蜡烛点上吧。”
在黑暗里呆久了，祁添已经完全熟悉，他摸索着往前走，刚走了一步，就摸上了一双温热的手。
而后，他闻到步晔的味道，下一刻，唇被柔软的东西贴上，他再熟悉不过。步晔攀上他的肩膀，示意祁添抱他。祁添再忍不住，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埋在他颈窝处喘着气平复心里排山倒海似的怨怼。
步晔紧贴他的胸膛，软绵绵的：“我见他二人，是商讨兽节贡品之事。千年一次，今年轮到猫族、龙族和鼠族操办。但鼠皇子前日没时间，龙二昨日没时间，我今日没时间，便只好单独见面了。今日父亲面前，单纯是我对你有意见……”
“我也没想和你作对，我就是心里不舒服。”
祁添刚稳住的堤坝又崩塌，在步晔肩膀处哭的一抽一抽的。
也难为他，才和步晔定情百年不到就要受此情结，何况他还不算老成，尤其对这种事最难把握，心里委屈得要命。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明明我可以早点解释，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步晔汗流浃背了。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不断抚摸祁添的脸、不住亲着他。
“步晔？步晔？”
祁添叫他两声，见他不应走到他面前摆了摆手，步晔才从回忆里抽出身来。
祁添开玩笑：“你们神仙是不是都喜欢突然发呆？上一秒还在说话下一秒就失魂落魄的。”
步晔眼里悲痛欲绝被他掩藏，手指狞在一块，身体却克制不住地抖，“我不想和你作对。”
其实那个时期的祁添是很好的，可是后来，为什么话变得这么少了？也不会时时刻刻黏着自己，反而……反而听他的话了……
但这是自己想要的吗？
步晔不想的，他只是太忙了，不是想让祁添因为他变成那样的。
都是因为自己。
因为他每天都忙于朝政，不在乎祁添的感受，不知不觉开始冷落他，忽略他。甚至连步晔自己都没发现这一点。
起初祁添还是乐意陪在他身边，与他说话解闷。后来政事多了，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步晔这个太子亲自解决，从原来能陪祁添半天到两个时辰、一个时辰到一刻也无。
祁添不想耽误他的时间，他也没有主动再去找祁添，他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心于情爱琐事。但是祁添太想他了，忍不住了，他就小心谨慎的在步晔批文时坐在他身边，什么话也不说还给自己下了噤声咒，他愿意这么陪着、看着步晔，总比什么都见不着的好。
既然步晔太忙没时间找他，那他就找步晔啊，总要有人来经营感情、关系的。
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
少了一个人感觉都是不对的，也是不对等的。可祁添有信心，他一个人代替两个人，也可以。
渐渐地，二人之间没了话题，祁添也习惯在他面前不说话。他才终于变得稳妥、可靠、成熟。就连床笫之事也从开始的浓情蜜意羞耻之词到目光呆滞淡如死水的冲撞。
直到他们的关系被戳穿，被所有神君知晓。
他们那层有薄有厚举无轻重的隔膜才被撞破，曾经的热情与诺言如潮水，原来并没有涌向别处而是沉在心中有爱的角落，是有爱的。
“我爱你”
好飘渺，好远……
“步晔，你怎么了？”
步晔被祁添抱在怀里，祁添在温柔地拍打他的后背，熟稔得仿佛他全都记起来了。
步晔多希望这一切是场黄粱一梦，他醒过来时一切都没发生，一切都有余地。
可是这就如同海上的一颗水珠，被蒸发与永久流动都是不可逆的，没有谁能在给他机会……也许，也许这次下凡就是一个机会，是谁会在他之前预谋呢？
步晔一笑置之。
他脱开祁添惊心的解救，勉强起身，坚持道：“我先洗澡。”
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把你带回去。
可是你如果更喜欢人间怎么办？
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不会的吧……
祁添还是担心，搀着他苦笑不已，“哎呀你要先洗就先洗吗，跟你开个玩笑，我下次会注意的。”
……
床单被罩祁添在步晔洗澡期间换过，闻起来淡淡的茉莉香。步晔缩进被褥里，留出鼻子呼吸，等着卫生间那一声“嘎达”门响他就睡。
等待对于他和祁添来说简直容易得不行。
呼吸难捱。
他等到了。
浴室门前应该会飞出来很多热汽，带着沐浴露和玫瑰味洗衣液的味道。拖鞋沾着水连成的丝呱唧呱唧踩在淡蓝色瓷砖上，声音越来越近，就要凑到步晔耳朵边。
明天好像有雨夹雪，他洗澡的时候听见祁添在外头自言自语时说的。
他尽量去想无关紧要的事，只要不关于祁添的事他都在脑子里过一遍。
他高估自己了。
耳边已经装不下黏湿的脚步声，取而代之的是卧室门把手旋转的不锈钢机械音。
步晔闭上眼，连同心脏处怦怦作响的雷鸣一起湮灭。
闻到了，很鲜明的山茶花香。是祁添浴室里摆着的沐浴露。
祁添开门的动静不小，他以为步晔没睡，毕竟现在的年轻人就算节假日也不愿意早睡的，除非他们对中医的恐惧已经震慑住**。
但步晔显然排除这一点。
卧室里静得落针可闻，暖黄的光线静谧而安。似乎刚才这么大阵仗只是一出十八线演员不甚热烈的演出，没什么可回味，也没理由在脑子里占据一星半点的位置。
祁添动作由平常到轻柔的转换只需眼睛瞧见步晔踏踏实实把被子盖在身上那一刻，多一秒都累赘。
他只随意围了条浴巾，上半身裸在秋夜里，劲瘦的腰身上尚有未擦干的水迹，顺着人鱼线往下滑，洁白如羽的浴巾正蓄势待发地吸取那么一滴水珠，贪婪地。他好似有急事，头发也擦得草草了事，发丝上的水珠妄想变成雨帘。这让他有点扫兴，眼梢因此晕着些许无奈。本想着和步晔再聊会天，今天刚好有点事想要问他。
步晔感受到床的另一侧明显凹下去，一股灼热的气息在他身体周围浮动，他动弹不能。
夜里静，光又柔。
凹得越来越深，越来越近。
祁添的手臂在被子里面不小心碰到了步晔的腰，祁添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件羊毛衫，细软的羊绒触到肌肤很痒，步晔受惊地抖了一下。
床头灯迟迟未关，步晔眼皮微乎其微地动了一下。而始作俑者，被肌肤的温度烫得脸红心热。
橙黄的暖室灯光下，祁添的声音糅杂欣喜、试探与确信。
“步晔？你睡了吗？”
这要让步晔怎么回答？
不回答。
祁添靠近了点，气息伏在他的后颈，喋喋不休：
“我知道你没睡。”
“醒醒吧？我想和你聊聊天。”
“睁开眼吧，我不会嘲笑你骗我的。”
明明小孩才骗人睡觉。
至此，祁添剥开肚皮，步晔无所遁形。一睁开眼就对上了祁添透亮含笑的明眸。
而祁添早已预料到，声音不自觉地放软，“步晔，我今天升职了，是你做的吧？”
步晔心虚地移开目光，伪装果断道：“挺好的。但是我不明白凡间之事，所以让你失望了，此事并非我所为。”
祁添的眼睛依旧明亮，像星星已经不足为奇。以前有人说祁添的眼睛像东海深处埋藏的绿宝石，夺目璀璨。也有人说像翡翠和珠玉，一定是得在王母娘娘怀中润过的那般。
步晔原先也那么觉得。祁添的眼睛实在太漂亮了，盯着人看的时候就算没有话语装饰也总是情意绵绵、烟波含韵。恼怒时便是另一番模样，委屈含怨、泪眼朦胧。
现在步晔又改变想法了。瞳孔的变化是偶然，连连花清瘟都未曾预料。但这不是坏事，这样祁添又多了条优点。他可以夸祁添的眼睛是黑珍珠。阳光下五光十色，包罗万象的景物都得到具象的体现。
可以说他是黑夜。
祁添忍不住笑：“当然不是你所为，这我肯定知道呀。是你偷偷使了法术吧？”
步晔闭上眼睛：“没有。”
“哎呀你是神仙肯定是你做的啦……我今天在公司想了一天都觉得不对劲，我就是个打杂的，怎么就突然给我升职了呢？虽然我很开心……嗯……谢谢。”
祁添说罢盖上被子把头闷起来，不等步晔回答直说睡了睡了。
声音透过被子传出来囔囔的，还害羞了。
他是在无法不关心步晔。
“你在家无聊吗？”祁添问。
步晔压着嘴角的弧度，问他：“你不是要睡吗？”
“我怕你觉得无聊啊，你要是无聊可以去我们当地的游乐园……”他停住，想到了什么就笑得合不拢嘴，嘴角下的梨涡浅淡，“虽然没你快，但是刺激啊。”
“你喜欢刺激吗？”
连花清瘟倏忽从半空中冒出来，像只为说这句话而出现，“第十五件事，和祁仙君游乐场一日游。”
他说完就消失了，眼前只有一堆弥散的黄色烟雾。
步晔：“……”
任务不定时会出现，明明刚才挺不错的氛围，却被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给搅和了，换谁都觉得烦躁。步晔能怎么办呢？他下凡就是来带祁添回家的，他带着目的来，总要偿还。有得有失有利有弊，这是盘古开天前就有的规矩。
如各界种族也不知道为何他们一出生就奉猫族为主、为何要以宿命的方向走向死亡。
有些规矩，其实可以说是残缺。它们傲视天地，眯讽戏谑地瞧着世间万物向他们叩拜、瞻仰。它们这般受着人类与物种的信仰尊崇，便愈发桀骜乖张，自顾颁布更多的规矩以示自己莫大的权威。暴戾蛮横在人类的眼里，是它们的特立独行。
世界都在抱残守缺，如果有一天，有一群人不愿意趋炎附势，不愿意同他们一起手举宝座、汗养暴君。那请求世界善待他们。
月亮悄咪咪地移动些许，月光照的区域更广阔。
树影婆娑，破碎的光影扎到人。
步晔很轻地吸了口气，陌生的勇气：“有一点……你有时间带我走一遍路吗？”
字里行间都要贴着任务修葺，生怕哪一方罅隙没填上墙就要塌了。
祁添犯难，语气因此怯怯，“我这周没时间，下周呢？可以吗？”
步晔不做声，仔细听着祁添给他讲游乐园里的比他快还刺激的设施。
“你真是逍遥自在。”
他想祁添这些年在人间过得真好，自由自在。是不是就要化成一道风去往绿色的海洋？
太天马行空了。
一瞬间，步晔又不想带祁添回去了。
但只有一瞬间。
可下一秒又想还是不要带祁添回去了。
他想给祁添自由，想给他世界上的一切。
他也确实做到了。
奇珍异宝珠玉灵石，凡是他能得到的都给了祁添。
唯一没有自由。
步晔得不到，所以他给不了祁添。
可是如今祁添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人间烟火味，他见过比自己多得多的人、事、物。游乐场、购物、地铁等等，这些步晔已经达不到了。
他要怎么样才能赶上祁添这千年的见闻与灵魂呢？
可是步晔不想，不想他的等待成为泡影，不想这一千年只是为给祁添铺垫一场逃离猫界的机会。他会带祁添回去，一定会的。
连花清瘟的出场令人匪夷所思：“祁仙君没时间的话，那就欠着下次在做吧。”
黑夜衬托光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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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的升职是他所为，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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