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天气多变，这几天忽然冷了下来。
临近周末，最低温度更是降到了零度。
黎烟然给小猫买了件蓝色与亮黄色拼接的小猫外套，给桑猫猫穿上。
衣服很宽松，御寒性意外得强，把小猫围成了一个团子，像长了眼睛的，露出点馅的汤圆。
放学后，依旧是等教室里的人走光，黎烟然才站起了身。
桑小猫一下就跳进黎烟然敞开的书包里，在心里嚷嚷着。
——冲啊，我的大坐骑！
“……”
黎烟然揉了把猫脑袋，不与小猫争辩。
他将书包背了起来，走出学校的一瞬间，听到了小猫叫他。
——黎烟然，我想回家看看奶奶。
于是黎烟然取消了网约车，带着小猫穿过了又窄又长的小巷子。
整整一个星期，桑榆卿没有见过奶奶了。
要是往常，桑榆卿还能在中午翻墙出来，在出租屋里待上一待。
但他现在变成了小猫，只能让黎烟然带着他来。
奶奶见到黎烟然，见不到他，肯定要担心。
桑榆卿不想让老人家担心，除了周一那天，桑榆卿没有嚷嚷过说要回出租屋。
于是当黎烟然抬起手敲门的时候，桑小猫悄悄探出了个脑袋。
——“谁啊？”
这次老太太似乎脾气好了许多，没有直接让外面的人滚。
黎烟然应声后，老太太很快开了门。
桑榆卿看见老太太脸上一闪而过的惊喜。
那惊喜渐渐淡去，老太太斜了斜身子，看向黎烟然的身后。
“卿卿没来。”黎烟然藏在口袋里的手握紧了些。
“奥……”老太太垂下眼转身往屋内走，“没来的好，我可不想看见他。”
“那小孩子比我这个老太太还啰嗦。”
“……”
小猫爪子扒着书包边缘，缩回去一点。
他看见奶奶的脸色差了许多，好像也瘦了一点。
明明才过了一个星期。
黎烟然跟在老太太后面走了进去，他关上门。
客厅里的小彩电还放着音，老太太很喜欢看电视。
此刻老太太又坐回了沙发上，兴致勃勃地继续看。
老太太一直觉得自己还不老。
她还有劲头做一大桌子的菜，把四合院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还有力气把那败家的儿子骂得狗血淋头，拿着扫帚把人赶走。
虽然那畜牲并没有很怕她的武器，像打不死的小强，赖在了四合院里。
但老太太依旧觉得自己还有劲。
直到总是嫌吵闹的她慢慢喜欢上了热闹。
都说人上了岁数，都会喜欢热闹一些，有人味。
老太太这才承认，自己真的老了。
她喜欢看电视节目中的人走来走去，吵吵闹闹。
她喜欢听桑榆卿在她耳边叮嘱个不停。
直到电视节目进入尾声，广告蹦了出来，老太太才起身，按了关机键。
“小然啊，趁卿卿不在这里，我有些话想对你说。”老太太的身子似乎更佝偻了些，她重新坐回沙发上，一双眼睛看向黎烟然。
黎烟然一愣，点了点头。
书包里的小猫听着老太太说话，视线却落在了不远处的茶几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医院开的止疼药从只有老太太的床头柜上能看见，到现在随处可见，随手就可以摸到。
“我等不到卿卿高考了，”老太太握着黎烟然的手，露出抹恳求的意味，“你得多帮帮他。”
老太太：“他虽然看着不上进，但他也是想变好的。”
黎烟然沉默着点了点头。
老太太又说了很多，是桑榆卿小时候的事，那些记忆对桑榆卿来说都很模糊。
桑榆卿没有听见去，他偷偷看着老太太的脸，有点想哭。
老太太絮絮叨叨的，说的话没什么逻辑，想到哪说到哪，又久久地沉默了下来。
她不说话，坐在她旁边的黎烟然也安安静静的，像是一个认真的倾听者，一直看着她。
那张堆着许多皱纹的面孔忽然扯出抹笑。
“还好他不是我的小孙子。”
她说。
“……”
空气陡然凝滞下来。
桑猫猫忽然有些没听懂。
什么叫……还好他不是她的小孙子？
可能是桑榆卿听得太过专注，她没注意到自己的姿势有点……危险。
小猫爪子扒在书包边缘，整个身子越来越倾斜，啪嗒一下。
穿着衣服的小猫从书包里掉了出来。
“喵呜。”
安静的出租屋里响起了一声软软的小猫叫。
老太太和黎烟然同时看见发出声音的地方。
桑小猫：“……”
事到如今，他只好装成一只真的小猫。
桑小猫直起了身子，探出个猫脑袋，又轻轻“喵”了一声。
“哟，”老太太乐了，笑呵呵的，“哪来的小夹子？”
桑榆卿：“……”
“？？？”
桑榆卿觉得老太太的听力有问题。
可能是他的表情太过幽怨，老太太看着他，忽然又说了句：
“这猫聪明的嘞，能听懂人说话。”
老太太说着，伸出手就要摸摸小猫脑袋。
老太太的手上挤着难看的纹路，指腹上像长了倒刺，她本以为小猫会躲开，没想到小猫非但不躲，反而用脑袋蹭了蹭老太太的手背。
老太太想收回手，小猫还不让，追着老太太蹭。
“……”
老太太把小猫抱了起来，圈在怀里。
小猫喵喵叫，发挥老太太口中的“夹子”技能，躺在老太太身上撒娇打滚儿，把老太太逗得乐呵呵的。
黎烟然在一旁看着，伸出手，想摸摸小猫的脑袋。
没想到小猫一个打滚儿，直接躲了过去，又往老太太那边蹭了蹭，还嫌弃地看了黎烟然一眼。
黎烟然：“……”
老太太好奇问黎烟然：“这是你养的小猫？怎么一点不亲你。”
黎烟然看着桑小猫，轻声说：“他会亲我的。”
黎烟然话音刚落，桑小猫就对着他呲了呲牙。
老太太又被逗笑了，抱着小猫不肯撒手。
桑小猫窝在老太太怀里，他又想起了老太太说的那句话。
于是他开始call黎烟然。
——黎烟然，你快帮我问问奶奶，她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奶奶，”黎烟然看着小猫，抿抿唇，装作忽然想起来的样子，问，“您刚才跟我说，还好他不是你的小孙子……”
老太太反应过来，她一下一下揉着小猫脑袋，视线却好像穿过小猫，看向了别的什么。
“我能看出来，卿卿不是我的小孙子。”
“我的小孙子，几年前就不见了……”
老太太喃喃着，坐在逐渐昏暗下来的客厅里，显得有些落寞。
黎烟然垂下眼。
他知道老太太在说什么。
从他八岁的十岁这两年，小猫一直被他养在家里。
可是“桑榆卿”却从未缺失过两年的经历。
黎烟然也怀疑过，小猫为什么会有“桑榆卿”这个身份。
是不是小猫一开始就是“桑榆卿”？会不会变成小猫才是一个错误？
黎烟然很快就否认了这个猜想。
他查过“桑榆卿”的经历，“桑榆卿”八岁的时候，在一家面馆洗盘子。
“桑榆卿”八岁到十岁一直在做童工，十岁那年，也是小猫消失的那一天，桑榆卿从阳城坐火车去了岁暮。
这里面有太多的事情理不清楚，黎烟然唯一知道的是，他们不是一个人。
但他显然没想到，老太太早就知道这件事。
并且选择了告诉他。
老太太喃喃着，视线终于落到了实处，她看向黎烟然，冲对方笑了一下：“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话很不可思议？”
黎烟然摇摇头：“我相信您。”
他是真的相信。
毕竟前几天他还亲眼目睹一个大活人变成了猫。
黎烟然的神色诚恳，老太太却觉得他在逗她开心。
老太太叹了口气。
她一开始也没发现什么。
可时间过得越久，老太太越觉得不对劲。
人老了，感官也退化了，却好像能感受到别的什么东西。
“卿卿不是我的小孙子……”
老太太一只嘟囔着同一句话，黎烟然静静听着，直到老太太安静下来。
黎烟然轻声问：“您的小孙子去哪了呢？”
“我的小孙子去哪了呢？”老太太重复着，咳嗽两声。
“他在前面等我呢。”
老太太：“他太胆小了，不敢一个人走的。”
桑小猫趴在老太太怀里，一动不动。
他好像有些听不懂人说话了……
他本来是不应该相信的。
老太太现在的状态明显很不好，说的话又是那么违背常理。
可是经历了那么多事让他不得不怀疑。
如果把老太太说的这些话对应上……好像很多事情都得到了解释。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桑猫猫的防御系统好像失灵了，以至于他想到这一步时，也没有太大反应。
他只是觉得有些难过。
虽然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现在……
好像他过去经历的十几年人生，都被否定了一样。
他怀疑过自己的记忆。
但他没想到是这样的。
怎么会是这样呢？那他所谓的发小、奶奶，全是假的？
没关系。
桑猫猫安慰自己，
他都已经做好永远变不回来的打算了。
真的假的有那么重要吗？
“小然，”老太太拉着黎烟然的手，她轻轻拍了两下黎烟然的手背，“奶奶拜托你个事情好不好？”
黎烟然点点头：“嗯，您说。”
“你是个好孩子，”老太太说话慢悠悠的，一句一停，“帮我照顾好卿卿，这些话不要对他说。”
老太太说着又摇摇头，笑了：“你说了他可能也不会相信。”
“奶奶看出来你喜欢他，你成绩那么好，多帮帮他，好吗？”
“当奶奶求你了。”
“……”
黎烟然点点头，在老太太面前做出了第二次承诺。
“只要卿卿需要我，我就永远站在他身后。”
得到黎烟然肯定的答复，老太太肉眼可见地开心了起来。
“我是个很幸运的人啊……”她说。
“卿卿是个好孩子。”
她孤家寡人一个，在过去的几年里，遇见了卿卿，好像至始至终没有失去过。
桑小猫听着老太太说话，用爪子拍了拍老人家不停颤抖的手。
#
从出租屋出去时，桑小猫的状态一直都很低落。
他窝在书包里，用尾巴把自己围了起来。
——黎烟然，你觉得奶奶说的是真的吗？
——老人家就是喜欢胡思乱想……她怎么能不认我这个孙子了呢？
黎烟然没有说话。
他攥紧了垂下的书包背带，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所有的话说出来都轻飘飘的。
于是他沉默地往前走，下了楼梯，一言不发。
桑小猫好像从这沉默中察觉出什么，他探出个脑袋，看到黎烟然从校服中露出的，白皙纤长的脖颈。
——黎烟然！
小猫装作有些生气，
——你现在可以对我说超过三句话了！
“是真的。”黎烟然垂着眼睛，看着脚下有些坑坑洼洼的路。
“我不知道你们各自是什么情况，但你和‘桑榆卿’的确不是一个人。”
“……”
周围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
桑猫猫从书包露出的缝隙中，看见了这个他住了将近八年的小区。
走出小区的那一段路，那股腥臭又弥漫上来。
小猫忽然在心里，叫了声黎烟然的名字。
——黎烟然，你又瞒着我。
黎烟然知道很多事情，他们都瞒着他，都不告诉他。
黎烟然动了动唇，他双手攥紧，有些发紫。
“对不起。”
黎烟然的心跳慢了下来，他静静地听着背后的声音。
这次小猫并没有生气。
他从那些混乱的事情中，明白一个道理。
只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避免不了隐瞒。
善意的，恶意的。
于是桑小猫只是在心里说。
——我们是不是不应该在今天回岁暮？
不应该撞破这些隐瞒。
这样好像对谁都不好。
“卿卿，”黎烟然想了想，说，“奶奶她是爱你的。”
“……”
——我知道。
——我只是有些……想不通。
如果记忆都可以作假，那他还可以相信什么？
桑小猫把脑袋缩了回去。
黑暗瞬间淹没下来。
桑小猫趴在黎烟然给他铺的抱枕上，他听见外面传来黎烟然的声音——
“卿卿，跟我回家吧。”
——好。
这次他没有拒绝。
如果他是黎烟然的小猫，那他听黎烟然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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