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入夏,南方的山头已是苍翠一片,林风簌簌,常青的枝头又托举起簇簇新叶,忽地哗啦一声,树丛间弹出一颗猫猫头。
这是只花猫,头顶斑纹,如身披彩霞,漂亮的眼睛里映着天空和森林。
猫咪轻轻喵一声,又缩回树冠中,灵巧的掉个头,定睛一看,最粗壮的树杈上趴着团黑乎乎的狐狸,正用四肢紧紧抱住树干,半响没有动静。
“喵!”
——别磨蹭!
狐狸抬起头,绿得不太明显的狐狸眼睛露出迷茫,口吐人言,呐呐问道:“树要怎么下啊?”
花猫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只恨自己还不能说人话,愤怒喵呜两声。
——讲解示范了多少次?都是妖精,装什么听不懂?!
黑狐狸腿抖两抖,正想试探着缩回去时,花猫从天而降,几脚踹他身上,踹得他爪子一松,尾朝天面朝地,眼看就要脸砸地。情急之下终于稳住重心,四爪踩树,险险才把姿势调整过来。
狐狸的利爪嵌入树皮,一边扭着屁股下移,一边控诉:“嘤…玳瑁,你下次踢我之前能不能打个招呼…”
花猫居高临下睥睨他:“喵。”
——真墨迹,我再帮你一把,包你学会。
“嗷!我的脸!”
砰,一团黑影落在地上。
玳瑁稳稳停在树下,无视身后的惨叫,乐得舔起毛。
她这身油亮亮的毛发,可少不得打理哩!
不一会,哀怨的声音响起:“玳瑁,你又在看我笑话。”
声音的主人颇有怨言,从狐狸皮里探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径直把猫抄进怀里,支腿坐起来,把脸贴近问她:“快给我看看有没有磕出口子?”
玳瑁还在给自己洗脸,懒得看他,只说:“喵。”
“哦,我也有点饿了。”狐狸活动了下人的手脚,“我们现在回去吃早饭吧,昨天那个人应该走了。”
——喵,东西还没找到,如果被她发现我们是妖怪,那就麻烦了。
“不会吧,虽然她在蹲我们,但咱一直躲着,这都从民宿躲山上来了!愣是没让她靠近一点!她也不能隔空鉴妖啊!”
玳瑁点点头:
——我们先走吧,不要在一个地方停太久,总感觉那个老婆婆会再来。
两只妖精沿来时的路而下,山道两旁的灌木划拉着过路人的衣裳,唰唰作响。
山脚下,满头银发的老婆婆用拐杖打开灌木,单手拢在胸前祈祷,顺山路而上。
山里的树木过了冬,又在春天脱胎换骨,树底下已积了一层枯枝落叶,有人正在林道边里摘树莓。
隔着拐弯处影影绰绰的树影,老婆婆双眼一亮,忙不迭奔过去,嘴里呼喊着:“小伙啊,有缘啊。”
谁知那小伙动作一顿,竟是头都未回,拔腿就跑。
“别跑了!你别跑了!”
山婆婆扯着嗓子紧跟其后,健步如飞,拐杖如同摆设,大声喊着:“别跑了!我不是来害人的!看在山神的份上,快停下来吧!”
“您说什么?”小伙脚步一顿,警惕地扭过身。
“咳咳咳!”山婆婆撑着双膝,喘着粗气坐下:“老婆子我啊,就是想请你们帮个忙。”
“啊?”小伙弯着狐狸眼笑笑,“我能帮什么忙?”
他肩上探出一只花猫的脑袋,附和似的喵呜一声。
“看。”山婆婆摊开掌心,一片绿盈盈的叶子发着光。
花猫蹦到山婆婆身前,仰头在空气里嗅嗅,喵喵两声。
“是山神,是山神指引我找到你们的。”山婆婆笑笑,将掌心剔透的碧绿叶子递给他。
那片绿叶被人接过去,被猫鼻子轻轻一拱,变成亮晶晶的粉末消失了。
“我姓山,七十一岁了。”山婆婆自报家门,“年轻的时候有人教我占卜,这辈子就做这行了。”
小伙直起腰,笑时露出一排白牙,说话轻快又响亮:“山婆婆好,我叫胡小墨。”
花猫蹿到他肩上,他摸摸毛脑袋,又笑:“这是玳瑁。”
山婆婆笑眯眯的:“你们别怕,老婆子我啊,眼睛看不清,嘴也很严实。真是来请你们帮忙的。”
“婆婆您先说。”
“说来话长啊。”
过了清明,南方的天气已经算暖和了,但山风还略带寒意,于是山婆婆拢拢外衣,说:“山里风凉,先跟我回去吧。”
“诶!回去您慢慢讲!”胡小墨用大叶子兜住树莓,肩上蹲着花猫玳瑁,麻利跟着山婆婆下山了。
山婆婆年级大了,但身体很好,飞快地在山间小道里行走。
“婆婆,您慢些!”
“嗨!老婆子我身体不比年轻人差,我啊,现在硬朗,到时候去的利落,这才痛快。”
初生的枝条拂过山婆婆银发,胡小墨也笑:“您看得开,一定会健康长寿的。”
山婆婆乐呵呵笑了。
这里的山坡并不高,只是低矮的错落着。林子、野草、藤条、灌木长成一片,人只能顺着山路走,不然就会被植物淹没。
绕过山道,是一段黑色矿沙铺的大路,只能独行一辆小轿车的宽度。
路边停着三轮和摩托,有些堆着柴禾,有的挂着一篮蕨菜,还有细细的竹笋,杂七杂八的野菜,甚至还有人用大油桐叶兜着野树莓、红刺莓、紫桑葚、淡青的茶耳茶泡。
再往下走,就是宽阔的柏油路,这时路边就能停下四轮车了。停好了车,再步行去芬芳的土地中。
相比于城市,这里的人似乎都更亲近些,好些人认识山婆婆,问了好还纷纷送上春味,山婆婆都摆手拒绝了。
她说:“我吃了一辈子,过足瘾了。年轻人却专馋这些,好些都从老远赶过来的,我不好夺食啊。”
“你和玳瑁可以倒尝尝,好吃的。”她又笑眯眯道:”每年一出这些我就是头个找来吃的人呢。”
“诺,我这还有很多,您喜欢吃,等会您就提上。”胡小墨晃晃加盖小草篮子,足有一个碗大,沉甸甸的。
山婆婆话风一转:“那老婆子我就不客气啦。”
玳瑁和胡小墨下山时转悠了半天,就是为这些春天的食物,山野的馈赠很丰富,他们吃得饱饱的,还用草编了小篮子,摘了些回去,现在送山婆婆倒是正好。
一对花蝴蝶飞过,玳瑁从胡小墨肩上跳下来,扑进花丛里戏蝴蝶,很是快活,惹得山婆婆满眼笑意。
胡小墨静静走了一会,忽然问:“婆婆,山神是怎么说的呢?”
“山神说,你们来这是有所需求,碰巧我也有难处,不如互相帮助。”
胡小墨还想问,山婆婆却嘘地一声:“小伙啊,别的呢我也不知道,但山神既然开过口,就一定不会叫人心愿落空的。”
风里是浓郁的花草香,玳瑁从中穿过,粘了不少金色的花粉,她抖抖蓬松的毛,走在最前边。
沿着马路走几分钟就是县城,县城这边靠着低矮的山坡,而另一头则是宽阔的平原,成为通往大城市的过渡区和建设区。
因此县城比较繁华,占地大,人又多,到春天便纷纷来这头踏青郊游。
“小墨啊,你们来多久了?昨天是住在那家民宿吧?”
“嗯,好几天了,一直住在那。”
山婆婆呦一声:“我昨天在那从下午守到晚上,把你们吓到山上去了?”
“哈哈,”胡小墨挠挠头,笑道:“这不是以防万一么。”
“嗨呀!早知道老婆子我昨天就好好说话了,要不是那片叶子,今天我也找不着你们。”
山婆婆的家就在县城的这边边,周边多是三层内的带小院的民居,既能看到一年四季的山色风景,也能看着往县城方向的楼房慢慢拔高。
路上人多,山婆婆也只唠唠家常,到了家门口,山婆婆推开院门,请一人一猫进去做客。
“请进来吧,我家孩子们晚上才回。”
青青藤蔓绕上院墙,水泥糊的墙面年代已久,从裂隙里露出红色的砖头。
院门是常见的铁杆门,玳瑁咻地钻进去,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玳瑁转完整个宅基地,又转到胡小墨身边,后脚一蹬跃到胡小墨肩上。
山婆婆抬手摸摸她,微笑道:“是只漂亮的吼彩霞呢。”
于是玳瑁喵呜几声,乐得咕噜噜响,使劲蹭两下那只苍老的手。
“喵~”
——院子里有一点奇怪的味道,像又腥又膻的植物。
接收到信息的胡小墨,问山婆婆:“婆婆,您这有什么奇怪的植物?”
“是有。”山婆婆笑叹,“看来我找对人了。”
“您既然知道,那我们要帮什么忙呢?”
“请你们来救个人。”
山婆婆关了门,往屋檐下的藤椅一躺,又拍拍身边的另一把椅子,这才道:“我老了,一辈子憋了很多话不能说,今天就烦着你们都说了吧。”
玳瑁已经卧在椅子上了,于是胡小墨点点头,和玳瑁挤在同张椅子上。
“是老婆子我年轻的时候做错了事,现在报应到了。”旧年旧事的话匣被缓缓拉开:
“我曾得到山神的眷顾,收获一株奇草,但那时我过于贪心,失手将救命草变成了索命花。”
太阳暖洋洋的,山婆婆眯眼看天,微微叹息着。
“我啊,出身不好,家里又都是重男轻女的大人……”
这种家庭里的女儿都将面临早嫁,乱七八糟送婚的情况。唯一幸运的就是,山婆婆不是长女,她上面有一个姐姐,但她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
她的姐姐,大她三岁。十六岁之前,她看长姐,如同看自己。
十六岁之后,山婆婆走向新生。
“我姐啊,从我记事起就在干活,我是爹妈生的,却是姐姐带大的。她从没闹脾气,从来都是最懂事的。我么,仗着有个姐姐,更闹腾些,姐姐替我担下不少事。”
山姐姐被默默许给邻村小伙的那年,家里人便开始张罗着给山婆婆相亲。
那时的山婆婆还正青涩,显露出青春与活力的俊俏,她将是朵更美的花苞,被动拥有更多的高嫁筹码。
“是个比我大十岁的男人,倒是不老不丑,但我就是不喜欢。我不愿意,也不甘心成为另一个姐姐。”
她在男方上门相看时,逃跑了。
山沟里有年节上香的地方,半人高的小土庙,平常倒是少有人来,山婆婆一路跑过去,蹲坐在庙前。
“山神山神,今天我也来拜拜你!”十六岁的山婆婆说:“我不要这么早结婚,我想和小珍一样先上完小学,再去外面继续上中学。”
“大家年年来拜你,都想娶老婆生儿子和发大财,你肯定忙不过来。现在就我一个人许愿,能不能先作数啊?”
自然是没有声音回应她的,林子里连丝风都没有,静悄悄的。
小山婆婆不以为意地哎呀一声,“我就知道大人都是骗小孩的!要是真这么灵,我们村早就发大财啦!”
她拍拍裤脚站起来,噔噔两下就蹿远了。
天快黑了,她终究还是得回家。
十四岁的妹妹在门前作手势让小山婆婆快跑,九岁的弟弟叫嚷着二姐回来了,十三岁的弟弟坐那头也不抬。
她爸呢?她爸抄起竹条子,二话不说先抽人。
她妈抹眼泪劝她:“你只要订了婚,再过两年嫁过去,你就有好日子了!你这傻丫头,人家今天可是带气走的啊!”
她奶旁边骂她:“你个死丫头!跑哪去了!?”
她爷抽着旱烟,紧皱眉头,虽一个字没说,却狠狠往石头上敲烟杆!
小山婆婆抱紧自己,一声不吭地任竹条抽在后背与四肢。
“过了几天,我又被安排去相看,我妈守着我呢,哪里都不给去。”
于是,她低头服从了。
“那个男人老挑没人的时候对我动手动脚,我实在受不了了,装作和他玩闹,又躲进山里去。”
她又去了山神庙,呆呆看着庙顶说:“我和姐姐都不愿意嫁,但他们说娶就能娶,真好啊。”
庙后那棵大树的影子盖在小山婆婆的头顶,娑娑作响。小山婆婆靠着树,沉沉睡了一觉。
风拂过山林,穿过沟壑,似大山在梦里轻轻叹息。
那声音低吟着:“孩子,站起来,去桥那头……去……”
小山婆婆从梦里惊醒,站在山沟中央四处张望着,举手作喇叭状喊道:“是谁在说话?”
声音在林子里轻轻回荡,簌簌树叶中飞出一只蝴蝶,蝴蝶停在十六岁山婆婆的辫子上。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山神开始眷顾我,指引我寻找出路。”七十一岁的山婆婆如是说。
“后来呢?”
“我天天跑去桥那头看,等了七天,遇到位独眼瘸腿的算命先生,他让人叫他瘸先生。他教我占卜,让我有门营生手艺,能在家挺直腰板 。”
“但这还不够,可惜不够。”
所以,她求到了一颗怪草。
“现在,草种子在我外孙身体里,等他二十九岁那天就会开始发芽。”
“喵呜——”
玳瑁端坐着,轻呜一声舔爪子,她说:是喝血吃肉的植物,开花结果后,宿主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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