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修行之人往往畏而远之。
有些事一旦起了头，便难以悬崖勒马。**之所以被封存，正因凡是与其有所接触之人，多半道心尽毁，走火入魔，非死即伤，哪怕清醒过来，也必定修为倒退。
岁晚青曾听闻，即便是道心坚固、心性绝佳之人，也难逃问心之劫。过往的历史中，有不少原本敦厚纯良，一心向道的仙门骄子，在接触**之后性情大变，仿佛皮囊尚在，内里却换了一副神魂。
他一度对类似的故事很感兴趣，有一阵子四处搜罗**，逐字逐句研习阅读，想要知道是什么原因令那些天赋悟性都极好的修士受到如此大的影响，乃至堕入魔道。
只可惜，正如他了解灵气的一切起源和构造，却无法领悟和运用那般，不管他看过再多的**，也始终无法理解，那些修士是如何仅仅因为一本书，便将自己坚持半生的修行之路彻底走歪的。
……
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密道入口。
甚至不需要耗费太多工夫去寻找，它就在入口的后方，倘若有人进来时无意中回头看看，便能发现背后那面墙上有一块略有些凸出的石砖，几缕微光从缝隙中隐约透出来，格外显眼。
只不过，会踏入这座经塔的人，在看到它高耸入云的层楼时，眼中便只有那不停向上的台阶。
就像修炼进阶那般，人人都想化仙入道，争先恐后地爬向最顶端。
向“下”走的毕竟是少数，那些人或是堕魔，或是归凡。
他们的名字从此被仙京抹去，不为天道所认可。
林藏锦本以为，从地底延伸出来的地方，会比上面阴冷些，不由向岁晚青的方向留意了一眼，但很快他便发现这下面竟一切如常，没什么稀奇之处，甚至与上面那九千层拥有同样的布局和构造。
所谓的“**”，他其实也曾接触过，虽然只是近乎被焚毁殆尽的残卷——他当年冒着很大的风险从魔修那儿顺来的，也是多亏了那残卷，才让他查明自己的神魂被人动了什么手脚。
在他的预想中，这些“**”里应该多半便是类似的禁术，或是一些关于魔道的记载，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除了前面一百多层存放了不少关于魔道的书，其余八百多层几乎全都是关于“天道”的书。
而这些书的内容，又有些微妙的不同，似乎不同的古籍中对于“天道”有不一样的理解。
一些书里将创世神的道奉为“天道”，认为世人之“道”皆由神的创世之道中诞生，因此人们应该永世追随于神。另一些则认为，天道凌驾万物之上，即便是神也不能幸免，“天道”乃是世界之道，神虽有创世之能，却并不能决定所创造的这个世界自然形成的“道”。
观其年岁，此二者之争大概已存在了几千万年，林藏锦却不为所动。
什么天道地道的，他不关心。
他想知道的，只有千万年前发生的那一件事而已。
身后传来一道带着困惑的声音：“这些书……竟都成了**？”
他转身看去，只见岁晚青手里捧着数本灰扑扑的古籍，眸中难得显出几分闪烁的神采。
老道一路跟在二人身后，少见地安静寡言，此刻闻声也凑过去瞧上了两眼，慢悠悠开口道：“哦，这些啊，这些妄论天道的书都被天机阁藏起来了，寻常人是没那个机缘得以看上一眼的。”
岁晚青抬眼看向他故作不在意的神色，露出了一个略带审视的笑容：“前辈也看过这些书？”
此地与天道有关的古籍，岁晚青大都有所了解，只是他当年致书以观时，却没有料到，这些从前随处可见的书，如今会变成令人谈之色变的**，被天机阁封于藏书楼中。
天机阁那些元老们……莫非真的推演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天机？
“我当然看过——若非因为私阅**，我也不会沦落至此。”老道垂头凝视自己手中古籍的扉页，轻轻地抚上它凹凸不平的纸纹，语气中蓄着深深的怀念：“我师承天机阁，跟随师父修行千载，以尘世心入道，一千年前成为乘天境第一人，此后修为倒退，再无精进。”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后来，我为了突破，私阅**，走火入魔，亲手杀死自己的同门师妹，自废灵骨、毁元神，本该魂飞魄散，却机缘巧合坠入此境，恍然已过五百年。”
岁晚青听完之后，沉默良久，才问道：“为何要告诉我？”
虽然老道即便不说，他也早从此人身上那件破烂道袍的衣角，隐约瞥见了天机阁的派印。但他所能知道的也仅此而已，老道实在没有必要和他解释这么多。
老道并未立刻回答他，反而像是没听到这话一般，捏紧书脊，又自顾自地回忆起来：“吾心即尘世，尘世在吾心——我固守道心上千年，却因参透了天道，第一次对自己的道心产生怀疑，乃至修为停滞数百年……世人皆说，只要领悟天道，便可一步登天，可是我分明参透，却反生心魔，这难道不可笑吗？”
他低声地笑起来，气息忽上忽下，听着有几分癫狂。
岁晚青眸光微动，不置可否。
而那笑音却很快止住，老道深吸一口气道，“我想知道，我错在哪儿了，但藏书楼的**没有给我答案，这座经塔也没有——不过，如今可算让我找到了点线索。”
说罢，他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林藏锦，嘴角勾起一抹欣慰的弧度。
在他看向林藏锦的那一刻，岁晚青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那么，你到底参透了什么？”
老道咧嘴笑起来，抬起袖子，指着头顶答道：“天地本无道，游灵自冠之，尘世一无物，万象皆幻象。譬如你我今时今日存于此间，其实皆为乌有。”
以尘世心入道，却悟得尘世皆空。
尘世既无，道心亦无，自然修为倒退，生出心魔。
这个回答岁晚青并不意外，但那两个字却让他神色陡然一变：“……游灵？”
“那东西没有名字，所以我给它起了一个，”关于这个名字，老道似乎不愿多说，“我同许多人提起过它，但是无人相信……你真想知道？”
岁晚青目光如炬地盯住他，嗓音忽然冷下来：“请说。”
老道伸手在半空中胡乱比划了两下，想了许久该如何描述这个东西，欲言又止数次，才拖长语调说道：“那是一种终日游荡在世间，没有实体的东西，它非人非妖亦非魔……它总是盘旋在天穹之外，俯瞰世间，我不知道它为何停留在同一处，但那里想必是视野最好的地方……它只是看着，极少干预世间的自然运转，不过……它应当也出世过，且不止一次，史册记载中的几件极其重要之事，便与它的降世有关。”
“孕育万千生灵的灵河，正是诞生自它的初次降世，因此我将它称为‘游灵’。”
他冲岁晚青干笑一声，“我先前看你一直在翻阅与灵气诞生相关的古籍，想必也不晓得这事儿吧。”
岁晚青没有否认，却道：“你所言之物，听上去未免牵强，既然此物没有实体，你如何知道它存在，又如何知道它身处何方，所为何事？倘若……这只是你臆想之物，不是更解释得通吗？”
此番话老道十分熟悉，但凡他同人谈起此物，闻者无外乎有此发问，他轻嗤一声，恹恹道：“你说得没错，我早已疯了，这五百年日日夜夜皆沉沦于幻觉之中，至于我所言，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这句话时，眼眸里竟是从未有过的清明，语气冷静，浑如变了个人那般。
他并没有意识道，自己会错了岁晚青的意思。
岁晚青重新打量着他，思考着自己那些纷杂模糊的记忆里，可曾出现过类似的人，但仍旧没有印象。
同这老道相处虽不久，但此人看上去举止怪异，所言之物却不像是信口胡诌。
这是还是岁晚青第一次得知，除了他以外，还有其他人能洞察“祂”的存在。
他很想知道，此人究竟是如何发现“祂”的，如果仅仅是因为“参悟”，那么他对尘世与天地的理解，便早已超脱常人，本该是天赋卓绝之人。
于现实之世中参悟出“无”，又于虚无之物中参悟出“有”。
如此荒谬，怪不得被人当成疯子。
岁晚青本想顺势开导他几句，但开口时却半晌无言。
因为即便他明白，老道其实没有说错，可到底无法解答那个最本质的问题。
毕竟他自己，纵然活了千万年之久也只是一个无法入道的凡人。
沉寂之时，有一个尘封许久的名字，悄然浮上心头。
“东方云霁。”
话音未落，老道猛然瞪大双眼，朝他看过来，那对浑浊的眼珠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岁晚青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一千年前叛出门派的……天机阁前任掌门云骸真人的首席弟子，整个朝枕梦最年轻的乘天境——东方前辈，是在下失敬了。”
老道没有回答，反而目光茫然，瞳孔中散落的星光聚了又散：“东方……云……霁？”
不过，他也仅仅是愣了一会儿，又忽地大笑起来，熟稔地扑上去同岁晚青勾肩搭背，欣喜若狂地连声应道：“对！对！我就是东方云霁！哈哈哈哈！我没忘！东方云霁就是我！没想到我这么有名啊？”
岁晚青：“……”
他之所以认识此人，其实也不过是一千年前途径朝枕梦时，听茶馆里头那说书先生在台上把天机阁这位身负异瞳的掌门大弟子东方云霁从头夸到尾，直夸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记住了这么个名字。
而今看来，这位和传闻中“儒雅稳重”的形象可谓是八竿子打不着。
听到这里，林藏锦实在被那人响彻经塔的笑声吵得头痛，忍不住出言点破：“一千年前的乘天境……那又如何？你如今连这幻境都不敢出去，即便重铸道心，亦是无用。”
见他终于愿意搭理自己，东方云霁登时双目一凛，身形一晃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你也听见了？那你一定知道我说的东西是什么，对吧？”
他神色幽暗地望着林藏锦，笑容森然。
林藏锦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回应，再次转身匿入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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