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魂桥畔的鬼差们聚在一起闲谈，说阴司有一位贵客要来，那鲜少抛头露面的掌司白谕竟派勾魂使亲自去迎。
罗忘川惨白着一张纸糊似的脸，孤零零地守在渡魂桥头。
这五百年来，他日日被白谕喊过来等人，但回回都没有等到白谕口中那个名叫“岁晚青”的亡魂。
他本以为这一日的渡魂桥也不会有那道生魂的身影，但还没到一炷香时间，他便真的等到了人。
罗忘川虽与那人有过一面之缘，可到底是五百年过去了，岁晚青的样貌在他的记忆里早就变得模糊不清，可那人脸上挂着的和当年设计炸他的坟时一模一样的渗人笑容，他倒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不明白宫主为何会与如此欠揍的人交好。
罗忘川抱臂站在桥头，面色阴冷地等对面的人走过来，然而那家伙好像对这座桥十分感兴趣，本身走得慢就算了，还时不时停下来看看桥上的风景。
他日日渡桥，从未觉得这桥上一片茫茫白雾有何稀奇。
无数生灵死后都会经过这里，少有驻足。
好一会儿，那人总算来到桥头，见到罗忘川，神色里闪过一分惊讶，而后恭敬一礼道：“勾魂使大人。”
罗忘川敷衍地应了一声，领着他往阴司而去。
一边领着他，一边公事公办地向他介绍阴司的规矩：“进入阴司后自然有鬼差带你寻路，你可以选择转世投胎，也可以留下来修习鬼道，不过，若要转世须经灵河濯洗，洗去生前记忆。”
岁晚青闻言点了点头，问出的第一句话却是：“请问**井如何走？”
罗忘川在前面走得好好地，被这话呛得一愣，直接停了下来：“什么意思，你要自灭神魂？”
诚然，依照阴司最初的规矩，除了转世投胎和修习鬼道这两个选择之外，来到此地的亡魂还可以选择进入**井中，等同于自灭神魂，再不转世。
只是这千万年来，除了穷凶极恶和失心疯之人，从未有亡魂会这样自寻死路，左不过洗个记忆投个胎，兴许下辈子又是一条好汉。
他吞了吞口水，提醒道：“这……你可要考虑清楚。”
岁晚青观他面色逐渐发青，这才微微一笑道：“在下只是好奇。”
罗忘川背对着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在心里暗骂一声。
岁晚青跟着他来到桥畔，却见那里有一道神志缺失的残魂。
“这是什么？”岁晚青指着那残魂，问道。
罗忘川虽不情不愿，但还是耐下性子同他解释道：“千万年前，有一亡魂来渡桥，据说生前犯下大错，故亲手斩断自己一魂留在渡魂桥畔，此魂神志残缺，但尚有修为在身且剑道造诣深厚，自它留在这里后，便镇守阴司多年，保此界安宁，界外之灵不得侵扰半分。”
岁晚青神色一怔：“那人生前叫什么名字？”
罗忘川道：“那会儿我还没死呢，如何知晓此人名姓？不过……听说三界中人都得尊称他一声‘剑祖’。”
岁晚青盯着那残魂看了许久，忽然上前两步，想要靠近那道残魂，罗忘川连忙拉住他：“别过去！那残魂不认人，不管谁靠近格杀勿论！”
罗忘川没有骗他，那残魂在他靠近时周身尽是杀意。
岁晚青便止了步子，垂眸道：“多谢勾魂使提醒。”
这亡魂往生之地，罗忘川自是处处熟悉，可岁晚青却是头一回来。
生于此界千万年来，他从未有如寻常生灵那般，走过这段长长的渡魂桥，再由鬼差指引着步入下一段崭新的轮回之中。
在此之前，他的生命如一场永无尽头的单程旅行。
这还是他有生以来头一遭，像这个世界上所有普通的生灵一样，作为死后的亡魂来到阴司，选择自己的来生或是终点。
罗忘川见他一路上一言不发，终于忍不住劝慰道：“你不会真的想去**井吧？小生劝你一句，没什么想不开的，哪怕你这辈子穷困潦倒，庸庸碌碌，也没准下辈子就投了个好胎，生于大富大贵之家，一辈子吃穿不愁。”
这套话从罗忘川刚当上鬼差那一日就如顺口溜般说到如今，但其实也只是用来糊弄那些懵懂亡魂的好话罢了。
从他当鬼差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一般投胎成畜生的概率会比投胎成人的概率多好几倍，甚至有许多亡魂十辈子才投出来一个人胎，那都算还不错了，再想指望大富大贵，更是少之又少。
在路上岁晚青看见无数往同一个方向涌入的亡魂，他们前往的方向应当就是转世之处，但罗忘川带他走的方向却和其他亡魂有所不同。
岁晚青这才问道：“勾魂使大人，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罗忘川：“去骷髅宫，我们宫主要见你。”
.
骷髅宫与其说是一座宫殿，不如说是寄存亡魂生平与功过的档案库。
大殿中堆积着成千上万卷轴档案，数十名鬼差忙里忙外，而阴司的掌司白谕正坐在堂中，案前摊开一封很厚的卷轴，手执墨笔在上面写着什么。
罗忘川带人进来后，她才停笔抬头，起身走上前来，朝岁晚青笑道：“岁先生，五百年了，您终于来了。”
岁晚青完全没有这五百年间的记忆，只觉得自己好像睡了格外舒坦的一觉，前尘之事在他脑海中纷繁杂乱地不断闪现，但每当他稍微回想，又觉得头痛欲裂，索性不怎么再去细想。
反正该记得的事都记着呢，忘不了。
只是，他分明记得自己本该身死魂消，没成想竟阴差阳错来到了阴司。
“宫主如何知道在下定然会来？”岁晚青问。
白谕将目光投向案上那封卷轴，道：“五百年前，您以身死补天缺，我也以为您已经……不过这封无名卷轴出现之后，我查阅所有档案皆未能找到与之相配的亡魂，故隐约猜到，是您要造访贵司了。”
以身死补天缺？
岁晚青听到这个说法微微一愣，才发觉当年“祂”故意误导众人的这么个子虚乌有的说法，竟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事实。
而方才经过灵河之时，岁晚青再次感受到了几分微弱的灵气。
数千万年来，他受困于那副神赐的不死之身，从未真正以众生的身份活过半刻，他无法感应灵气亦无法转世轮回。
可……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他竟也能感应到这些充盈在世间每一个角落，哺育万物、生生不息的灵气了。
白谕公务繁忙，将岁晚青叫来在那卷轴上画押之后，便命鬼差领着他去轮回台，临走前白谕问他：“您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岁晚青：“我想去无生境看一眼。”
白谕自然没有阻拦，当即命人带他前往。
岁晚青想去无生境不是为了别的，正是因为忽然想起曾经答应过谢知明，要替他来这里寻那传闻中的“长生花”。
时隔多年，他再次来到这处荒凉之地，眼前的景象同初次来时并无变化。
遍地都是积雪和枯草，没有任何生命可以在此久留。
他独自走到尽头，看到一方无字石碑。
此境常年空茫一片，立有一座石碑已是稀奇，而更稀奇的是，在这石碑的附近，仿佛与其他地方是两个世界那般——野草茂盛，花开荼蘼。
鬼差说，关于这个地方，曾有过一个凄美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为了能够再见一眼亡故的爱人，用鲜血浇灌坟茔以至枯草复生，花芽含苞待放，孤身守候了五百年。
可惜他要等的故人，不知是早过了渡魂桥转世去了，还是游荡在世间迟迟未归，直到那人心血流尽而亡，亲自上了渡魂桥，也没能如愿得见。
“五百年啊……”岁晚青俯下身，轻拂碑前那株娇艳欲滴的野花。
于他而言的一场沉睡，世间不知又过了几个春秋。
鬼差道：“之前也不知从哪儿听说的，说这野花能长生，不过这花离了这片土地便会即刻枯萎，也没见谁完整地摘下来过。”
鬼差话音未落，岁晚青已经站起身，怀里捧着刚摘下来的长生花。
那花在他怀中非但没有枯萎，反而盛放得艳极美极。
岁晚青眼含笑意地看着他：“你方才说什么？”
鬼差：“……”您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半个时辰后，岁晚青跟随那鬼差，踏上了往生台。
日暮时分。
白谕端坐亭中，与勾魂使对酌。
“忘川，你觉得这个世界亘古不变的规律是什么？”
罗忘川不假思索道：“弱肉强食。”
“不。”白谕却摇了摇头，看向远处亡魂汇聚的轮回台。
“是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
岁晚青死后第一年，灾祸渐止，纷乱平息。
万剑宗又出了一名年轻的御仙境剑修，名唤桃嫣羽，而那位曾名冠一时的剑道天才却终日闭关，逐渐隐没于万众视线之中。
据说风满楼的那位楼主疯病更厉害了，时常自言自语，像身边有另一个人似的。
同年，明月阁失散多年的弟子江樾神魂归位，坠入轮回，而大长老江允微为了修补仙器带着小徒弟四处奔波，回门派的时候愈发少了；天机阁外头多了个自称是门派大师兄的乞丐，多次偷溜进阁楼，又被守阁弟子赶了出来。
第十年，魔气复苏，魔主殷九念带着那只与她终日作伴的妖兽，还有一棵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萝卜在雪照山上占山为王，只不过这位魔主从不干涉仙京之事，便也无人再对此有所微词。
折风依旧终日醉心修行，将万剑宗掌门之位传给了尹月如，这位新掌门上任的第二日，意外收到一封书信，竟是她那失踪多年的师兄沈归鸿所留，只言自己随道侣去醉仙引游历归来，路过故地，顺道带回几份特产。
留在幻境中的玄己在经塔中寻得机缘，步入天机道后修为一日千里，自那之后傅长安看他的神色变得十分古怪，不过他仍然没有忘记去凡间当大侠的愿望，辞别傅长安之后便踏上了行程，在一天夜里于梦中与曾经的两位同门重逢，知晓他们皆已转世投胎后，夜半梦醒的玄己泪流满面。
再五百年，林藏锦终于出关，下山游历的途中顺手镇压了几只为祸人间的妖兽，还救下一只灵智未开的小狐狸。他日夜不休地踏遍万千山川河流，却总是孑然一身。
又五百年，万剑宗收徒大会上，林藏锦难得回了趟门派。
这一年，万剑山热闹了不少，可是他要等的人还是没有回来。
林藏锦看着山下长长的拜师队伍，神色里是千年未变的幽寒。
大概是他这一千年过得太过落寞，桃嫣羽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如今见他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便借机问道：“师兄，你今年也不打算收个徒弟吗？”
林藏锦的视线从山下的人群中淡淡地扫过，道：“看缘分罢。”
桃嫣羽还想劝他些什么，却发现林藏锦的目光仿佛被冻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盯着人群中的某个身影。
桃嫣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还当他是相中了哪个合乎眼缘的后辈，便翻开名册对了个号道：“三灵根妖修……嗯，资质平平，不过来咱们万剑宗拜师学艺的妖修倒是少见，我记得今年总共就只有……等等！师兄你做什么去？”
她话还没说完，身旁的人已不见了踪影。
……
岁晚青这一转世，运气也没有好到哪去。
没投胎成人就罢了，还偏偏被不负责的狐狸爹娘丢在饥寒交迫的数九隆冬，成天不是和这个抢地盘就是跟那个争食物，好不容易熬出头，得到机缘开了灵智，又因根骨不好，整整修了五百年，才总算能化出个像样的人形。
或许是他这上千万年的记忆实在太难洗，忘也忘不干净，自灵智初开之后，上辈子的记忆时不时会零零散散地浮现。
岁晚青一直记得自己要去万剑山找一个人，于是一修出人形，便算好了时间来参加万剑宗的拜师大会。
他跟着人群爬到半山腰，总觉得身后有一道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紧紧跟着他，他走那人便走，他停那人便停。
对方许久不肯离去，岁晚青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那人一眼。
这一眼让他看愣住了。
兴许是因为那人实在太过貌美，岁晚青的心怦怦直跳，不知所措。
那美人周身寒气极甚，但当他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看向岁晚青时，嘴角勾起的笑意却如冰雪消融般温柔。
怔忡间，美人却缓缓倾下身，在他的唇边轻轻印上一吻。
“先生，欢迎回来。”
-正文完-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之后可能会有番外掉落！
非常感谢一直看到这里的小可爱！【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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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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