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无风无雨,艳阳天。
药仙谷中落英满地,雪白仙鹤穿梭于山林雾霭之间,绕过灵田与溪涧,停在谷底一处掩映于青翠仙植间的草堂前。
“藤香子三两,杜衡半斤,秋桑四两……”
须发皆白的老者,鼻梁上架着一片琉璃镜,歪坐在桌前,一边翻看药籍一边从柜子上的瓶瓶罐罐里称取药品。
草堂外,一个年纪尚幼的小道童,背着装满草药的竹篓,一蹦一跳地踏着溪边出水的山石,嗅着花香流连至堂门前,看见门口的仙鹤,立即张开双臂扎进了仙鹤柔软的羽毛里,仙鹤也不嫌他,站在原地任他抱着。
“师父!林仙师又来啦!”
道童轻扣门扉,呼唤着堂内的老者。
在他身后远远地跟过来的人,依旧是千年前的那般容貌,玄裳墨发,气度清冷,唯一不同的是,眉心上多了枚红色的同心印。
堂门无人自开,春风拂槛,迎面吹来淡淡的药草气息。
“纪长老。”林藏锦朝堂中那老者拢袖施礼,从袖中取出一袋灵石,目光落在对方摆满药瓶的案台上,“我来取药。”
……
人生总是充满了意想不到。
至少,岁晚青在修成人形之后,已经不止一次这么觉得了。
他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没人叫他,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茫然的状态,好像一夜之间经历了千万年的岁月,又好像什么事都记不起来,甚至连昨夜是怎么稀里糊涂爬上床的都不记得。
对着镜子整理衣冠时,岁晚青忽然发现心口的位置多了一个像是被朱砂画上去的印记,他念了三遍清洁咒,却如何也没法将这印记去除。
他奇怪地碰了碰那个印记,竟隐约有些发烫。
系好腰封,挂上弟子令牌,发冠半束,岁晚青提着佩剑出了门。
刺目的阳光投射在他身上时,宿醉后发沉的脑袋也开始逐渐清醒起来。
这下,他全想起来了。
隔着衣袍,岁晚青再次抬手抚上心口,感受到的除了那个微微发烫的印记,还有自己一阵快过一阵的心跳。
他倏然停下脚步,怔在原地,慢慢地从耳根到面颊红了个透。
岁晚青只觉得整个意识如同被分成了两份,有一半在疯狂阻止他回想起昨夜自己做了什么,另一半在兢兢业业地尝试从纷繁复杂的记忆碎片里找到重要的细节。
昨日,适逢人间庆典,他一心拉着林藏锦下山去凑个热闹。
这一年间,记忆虽说没有完全恢复,但总零零散散地记起来一些,岁晚青有时恭敬地喊林藏锦一声“师父”,有时又心血来潮唤那人“小锦”,至于到底喊哪个,全凭心情。
但不管是什么,林藏锦皆会应下,从无异议——似乎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林藏锦从来都会陪着他去做。
逛完灯会,看完百戏,顺道便在街边的酒馆听着民谣,品上三盅桃花酿。
上辈子,傅长安因为喝不过他,总爱戏称他作“酒鬼”,这一世岁晚青为了修行顺遂,五百年间滴酒未沾。
若说不馋,那必然是假话。
熟料……不喝不知道,一喝三杯倒。
眼前的酒桌酒盏,还有对面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三个、四个……岁晚青迷迷瞪瞪地举起酒壶晃了晃,才发觉原来桃花酿还是那个桃花酿,只是他已不再是曾经那个不染凡尘的神明之身了。
岁晚青依稀还记得,自己从前酒量极好,千杯不倒,可如今不仅酒量变差了,酒品也一塌糊涂。
他想起来自己醉酒后拉着三两个路人谈古论今,从灵气诞生聊到千年前的天灾之战,甚至和酒馆的人划拳拼酒直到宵禁。
周围的人渐渐散去,而那几个被岁晚青拉住的凡人,见到他突然冒出的狐狸耳朵,慌不择路地跑了,林藏锦扶着他的腰,小声提醒道:“你的……耳朵和尾巴露出来了。”
岁晚青眨了眨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良久才似懂非懂地应了声:“嗯?”
林藏锦牵着他的手,换了一种他能理解的方式:“很晚了,我们该走了。”
岁晚青含糊地应了一句,好像对他说了什么不太关心,只一味地盯着他看。
“你还走得动吗?”
“……”
回去的路上,岁晚青恍惚回到了五百年前做野狐时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把背着自己的人当成了一块香气四溢的山珍野味,对着林藏锦又咬又啃,愣是不松嘴。
那人对他的无礼行为不作反抗,回到屋子里后,还一边替他宽衣,一边低声和他说着什么,他听不清,也不想听,盯着对方那双红润柔软的唇瓣,笑眯眯地咬了上去。
后来……后来他好像还提了什么事,总之拉着林藏锦一通胡闹,后半夜才消停。
胸口上那个印记……准确来说是那枚同心印,正是那时候半推半就地要求林藏锦和自己一起立下的。
同心印。
愿……君心似我心,死生无绝期。
那时,好像是这么说的。
这话真的是他说的?
算上记不太清的前几世,都不知道活了多少辈子了,岁晚青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还能有如此冲动的时候。
出了寝殿,他拉住一个正在打扫庭院的弟子,问道:“你可知师父他去了何处?”
那弟子道:“尊者今日一早便去药仙谷了。”
岁晚青应声谢过,心中却疑惑:小锦那心神不宁的病症,这半年间应当好全了才是,怎会又去药仙谷了?
如此想来,昨夜他那般胡作非为,林藏锦虽没有推拒,但他后来的记忆实在模糊,也不记得林藏锦有什么表态,又一早跑去了药仙谷……不会是因为一时冲动,后悔了,不情愿,故意躲着他吧?
有道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岁晚青将长袖一挽,带着沉重的低气压绕过庭院,气势汹汹地御剑便往药仙谷的方向而去。
他走后不久,前来照料仙株的弟子看了眼庭院里盛开的灵花,奇道:“怪哉,时下还未到这花盛开的节气,怎地便开花了?”
先前那弟子道:“今早尊者亲自前来侍弄仙株,许是受到灵力开化,因而提早盛开。”
“看来尊者今日心情甚好。”
“是啊,可小仙君似乎心情不佳,你说这是为何?”
二人面面相觑,顿觉仙人之心,难以揣测。
岁晚青赶到药仙谷时,天色已迟,纪正朔尚在草堂中小憩,半梦半醒间,又被自己那小徒弟从摇椅上晃醒。
睁开眼瞧见来人是岁晚青,纪正朔忍不住微微勾唇,再抬眸观其神情,便已知他的来意,于是起了身来,不紧不慢道:“你来得不巧,林道友前脚才走,像是要去取什么东西。”
岁晚青见他屋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自觉唐突,忙道:“叨扰谷主休息,实非本意,我……”
他话未说完,纪正朔忽然开口道:“世人皆言,人在寿数将近之时,会如跑马灯般,回想起平生万千琐事,方才……我倒也梦见些陈年旧事,小仙君不若暂且先同我这个老头子说说话,正好,也等一等林道友回来取药。”
尽管岁晚青并不知晓,这药仙谷的这谷主,为何心血来潮要拉着他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小辈谈心,但一时也不好推脱,只得顺理成章地应下了:“有幸听谷主谈及过往,自然却之不恭。”
一般而言,这种时候,前辈们往往会说一些年轻时的轻狂往事,亦或者曾经的丰功伟绩。
但纪正朔却只是和他说了一段没头没尾的旅途见闻。
既没有九死一生,也没有跌宕起伏。
大概内容无外乎,从前有座山,是个荒山,山上有座坟,是个孤坟,坟头有个坑,他掉进去,遇见了两个怪人。
这二人怪就怪在,世人都挤破了脑袋想登仙京,他们却一个想回人间,一个想入阴司。
岁晚青听完,会心一笑:“怪哉。”
纪正朔板正地点了点头,悠悠道:“怪哉。”
油灯似要燃尽,窗棂霎然飘来一道急切的风声,草堂外,落日余晖映照着芳草长堤,有人轻叩柴扉。
岁晚青眨了眨眼,往门外瞧去,正要起身,却被纪正朔唤住,后者招呼小道童续上灯,取来打包配好的药材,交予岁晚青怀中:“劳烦小仙君将这药带给林道友了。”
“谷主客气。”岁晚青接过药材,拢袖一礼,而后将那味药轻轻嗅闻了一下,眉心一皱,察觉到气息有所不同:“这药……”
纪正朔莞尔道:“小仙君放心,林道友旧疾已愈,这回不过是找我取些清心静气的药罢了。”
岁晚青微微一愣,道:“多谢谷主,那晚辈便不多打扰了。”
纪正朔一颔首,让道童将他送出了门。
屋外,林藏锦行色匆匆,肩上还落了片青叶,见门扉打开,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岂料一抬眸,便对上了来人亮得近乎灼人的瞳孔,登时神色一怔,杵在了原地。
“哟,终于舍得回来了?”岁晚青倒是没什么意外的神色,走上前去,自然地将他肩上的落叶拂去。
林藏锦却是错开他追过来的目光,偏过头佯装忙碌地轻咳了一声,道:“晚青,你怎么……”
“听闻我们剑尊大人一早就出了玉濯殿,莫不是……在躲着谁么?”原本兴师问罪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忽而绕了一圈,变得有几分别扭起来,不像在质问,倒像是嗔怨。
“抱歉,让你久等了。”林藏锦垂眸道。
岁晚青盯着他上看下看,尤其盯着他额间那枚殷红的同心印看了许久,打了无数腹稿,想着要如何问他昨日之事,末了,却只是道:“也没有多久——回去罢。”
直到再次回到寝殿,岁晚青终于忍不住坦白:“小锦,关于昨日的事,我有些记不清了,但你若是觉得不妥,那我……”
林藏锦面露不解,目光从他的面颊慢慢往下移动,停在了他心口的位置,唇角微微一抬,摇头道:“并无不妥。”
他想了想,补充道:“……我很开心。”
岁晚青张了张口,却一时怔住,不知该说什么了,他胸口的印记又开始隐隐发烫,而这回竟还捎上了些许灼痛感,仿佛牵扯着心脏一般,连带着心跳声也愈演愈烈,霎然间如万蝶振翅,嗡鸣不止。
“你……不开心吗?”林藏锦问。
岁晚青这会儿被他这么一问,不由好笑,心道这人竟不会说“心悦”二字,顿时心生一计,挑眉道:“嗯,我不开心。”
林藏锦愣住,问:“为何?”
岁晚青笑眯眯道:“因为我心悦之人,并不心悦我,还当我是在哄他开心。”
这下,林藏锦自然是听出了他话里的调侃,有些无奈,只好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我……我并无此意。”
岁晚青不慌不忙地对上他的视线,接着道:“你不说,我怎知你是不是……唔!”
被那阵幽冷的清香笼罩之时,心口那枚同心印烫得惊人,似乎也在无声地倾泻着满腹难以言诉的浓烈**与时隔千年的思念。
这思念起初只是一场细雨,像歌谣里未成调的轻叹,轻得几乎只是错觉,水珠将落未落,悬在青瓦檐边,在风中簌簌摇曳。
待到雨势渐密,风声愈紧,所有知觉都模糊成了水雾,千万荷叶在狂风中翻卷,压弯的竹枝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呜咽。
唯有山涧青石,和消散不去的怅惘,在喧嚣不止的河流声中,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长夜里,于回忆中显露真容,最终又化作了失而复得时风平浪静的表象。
“……我亦心悦于你。”
“聘礼……准备得匆忙了些,不过——还好是赶上了。”
知觉回笼时,舌尖还留着微麻的疼,如劫后余生般无声地战栗。
“……什么?”
岁晚青尚有些恍然,一枚小巧精致的石芥子已然放在了他的掌心。
林藏锦弯下腰,很轻地啄吻了一下他的掌心,触感如一片羽毛缓缓拂过:“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石芥子罢了。”
岁晚青蜷起五指,掌心的石芥子轻飘飘的,却又好似重若千钧。
林藏锦微微一笑道:“许多年前你同我说,你曾梦见一处异乡,有人有景,有变化万千,亦有千古如是。若要造一个一模一样的,恐怕确有些难,因而只好退求其次。”
“只愿……这尘世纷扰中,我尚可为你留一方自在桃源。”
“……”
千万年前,有人施舍他一枚芥子,欲叫他于世间水火中,尝人生百苦。
千万年后,有人奉予他一枚芥子,只愿他在尘世纷扰中,觅一方桃源。
岁晚青阖了阖眼,声音有些发颤:“你还记得,我都……”
啪嗒。
他垂下的长睫忽闪了一下,慌忙抬手,指腹霎时晕开一片湿润。
“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后者再次将他从身后搂住,低头替他拭去了眼角的泪痕,犹豫着问道。
岁晚青摇头道:“没有——只是我忽然觉得,聘礼兴许早已许过了。”
林藏锦眨了眨眼道:“我不记得。”
岁晚青轻叹一声,转过身抬手覆上他的心口:“当年我所愿,唯天下太平而已,你不是一直都在很好地帮我实现么?我知道的小锦,其实天下太平从来不是你的心愿,只是因为我想,你才为之献上了所有。”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林藏锦,神色认真道:“之前,我问你倘若天下太平,你最想做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说不定我也可以替你实现愿望。”
林藏锦莞尔一笑,道:“倘若天下太平,唯愿与钦慕之人长久相守,直到我——”
似是料到他下一句便要说些不吉利的话,岁晚青飞快地在他面颊上印下一吻:“直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我替你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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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番外2 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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