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最后一天,眉豆上班路上给韩行打了个电话,祝他生日快乐。
“谢谢。”
“今年没礼物喔。”
他笑了声:“我倒是给你寄了牛肉干。”
“真的呀?你寄到哪里了,我家还是沈候家?”
“公司。”
“喔,”她顿了顿说,“今天新的市场总监上任。”
他逗她:“不是你啊?”
眉豆果然笑起来:“怎么可能是我嘛?总公司派下来的一个。”
“你恐怕要过两天苦日子了,咱俩以前走得太近,新的来了肯定忌讳你。”
她撅了撅嘴,等待停车场的栏杆抬起来:“我老老实实干活,他能拿我怎么样?”
“夹着尾巴做人吧。”
“我尾巴也没翘起来过呀。”
韩行叹气:“别贫了,上班去吧。”
早上的全体会议上,眉豆终于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新市场总监,黄启仁。
他看上去四十岁左右,比韩行年纪大点儿;人很瘦,穿的黑西装比人大出来一号;头发理得极短,后脑勺扁扁的;他脖子长,脑袋小,西装又太大,眉豆越看越觉得像螳螂穿了件人的衣服,但这人的脸又长得像只鸟,小小一双眼睛,瞳仁占了百分之九十,他鼻子十分高挺,连带着人中和上嘴唇一块儿往外凸,因此他的那张小嘴看上去总是闭不上的样子,唇珠尖尖地冲着前头。
长颈鸟喙。
她忽然想起前阵子翻沈候的《史记》的时候看到的词,范蠡形容越王勾践就说的是“长颈鸟喙”,这是阴险狠毒之相。
而黄启仁也没辜负他这张脸孔,既是一张阴险的脸了,他便毫不客气地阴了眉豆一把,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在了眉豆身上。
他宣布调整市场部结构,把眉豆的小组和其他小组合并了,把她从项目经理贬成了她刚进公司时做的项目专员。
眉豆看着那份人事变动说明,头猛地一转,看向市场总监办公室的大门。新的铭牌早就装上了,黄启仁的大名印在上面。
她深呼吸,然后起身大步迈向那间办公室。
不等眉豆敲门,里面就传出声音:“请进。”
这一声让她有点吃瘪,好像自己只是在他的五指山里打转,转头就能看见他那张鸟脸在高处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她想起韩行的提醒,忽然有点紧张。
推开门,好久不进这间办公室,她竟然觉得有些陌生了,其实装潢什么都没变,窗台下还是放着沙发,沙发右边还是放着立式空调,进门的左手边还是一张办公桌,要说少了什么,她看向空荡荡的窗台,忽然醒悟,是少了那盆文竹。
“请坐,眉豆。”黄启仁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为她拉开椅子。
她捋了捋裙子坐下:“谢谢。”
他和颜悦色地开口:“我们以前见过,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有吗?我不记得。”
“去年夏天,总公司的宴会上我就注意到你了,你和韩行站在一块儿,郎才女貌。”
眉豆转了一下无名指上的戒指:“是吗?哪敢肖想韩总呀。”
“听说你是他一手带起来的?”
她点头。
黄启仁微笑:“那你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一下,我和他的工作风格不太一样。”
“没问题。”
“如果方便的话,请你把之前的工作进展总结一下,发给鲁小夫,同时抄送给我。”鲁小夫是他把眉豆分配过去的项目小组的经理。
“可以,”眉豆看着他,不卑不亢道,“但是我觉得你这样做不公平。”
他显然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莽撞地开口。
“首先,市场部有这么多小组,其中只有我的小组被合并了;其次,即使你要合并我和鲁小夫的小组,我也觉得我比他更有资格领导这个项目小组,无论是看业绩还是看资历。”
黄启仁看着她,意味深长地一笑:“很高兴你提出了你的不满,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没有资格。首先,你和鲁小夫的小组负责的产品性质高度类似,我觉得分成两个小组做太浪费资源;其次,在我看来,鲁小夫就是比你有资格,他的本科专业是市场营销,而你,”他的语气忽然嘲弄起来,“我不懂韩行怎么会招一个学艺术的进来,听说你们是在酒吧认识的?”
眉豆被他有理有据的一条条打得有点不知所措,而最后那问句更是让她脸一下就烧红了:“你……”
他耸了耸肩膀:“看到你的教育背景和就业经历,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的部门不需要这样一个人,但是我看了一些你做过的项目,还不错,所以我没有辞退你,希望你在鲁小夫的团队里可以好好表现。”
傍晚,寒风朔吹,灰色的天空,云都乱了。
沈候赶在晚高峰之前下了班,一路畅通地回到家,脱掉西装,换上毛衣和羽绒服往菜市场走,刚推开家门就被冷风吹得脸发紧,又跑上楼围了一条厚围巾,堆在颈间,遮住他的下半张脸。
真冷,他心里埋怨家旁边的市场太老派,车堪堪能开进去,但是开进去了就别想再开出来。他又不愿意去超市买菜,这一点上他反而很老派,觉得超市的菜没有市场的新鲜,宁可走几步去菜场,就当强身健体了。
想想往年的这一天他都在干嘛?开派对,喝酒,最酒酣耳热的时候妈妈一通电话打来,听他大着舌头胡言乱语就是一通数落。有一年不是,新桥仪器成立的第一年,跨年夜他和另外一个同学一起去到东北的一个工厂处理机器的一个故障,两个人鼓捣到天亮,也算是跨年了。
今年他忽然想安安静静地过这一天,什么派对、电子乐都不要,也不去哪个能俯瞰整个城市美景的高空餐厅,就在家,他和眉豆两个人,煮一点简单的菜色,晚上靠在窗边看邻居家放的烟花,就这样平平地迈入新的一年。
眉豆一进家门就闻到了香味,她随手丢下包就跑进厨房,沈候系着围裙在灶台前热油,她从后抱他,脸贴着他柔软的毛衣:“好香呐。”
“诶?”沈候往客厅探头,看了眼时钟,“你今天这么早?”
“翘班。”
他轻轻挣开眉豆,把热油往鱼上堆的青红丝上浇,滋啦滋啦响声里,他说:“你们新总监今天上任,你怎么敢的啊?”
“我胆子大。”她在厨房里走了一圈,又绕回灶台前,打开一旁砂锅的盖子,里面是一锅玉米冬瓜排骨汤。
沈候端着两只盘子往外走,指挥她:“盛饭。”
眉豆转身就往楼上跑:“我要换衣服。”
她换上一件黄白横条纹的毛睡衣,头发在头顶挽成一个球,再下楼时沈候已经把碗筷都拿到餐桌上了,他站在酒柜前苦恼,看到玻璃倒映出眉豆的身影,问道:“开一瓶?”
“不要,”她斩钉截铁地拒绝,“喝酒有害健康。”
他走过去开冰箱:“那就橙汁。”
两人并肩在桌前坐下,眉豆关心两句沈候的工作,然后滔滔不绝地讲起了黄启仁,讲他外形如何阴险狡诈,为人如何阴险狡诈,对她如何阴险狡诈,她从头到尾都只用了阴险狡诈一个词,沈候忍不住笑:“这么阴险狡诈?”
“他一开始那么客气,还说见过我,和我套近乎,最后却把话说得那么狠,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
“诶呀,别在那儿干了,”沈候见缝插针地挖她来自己这里,“你来我这儿,我多少给你个总监当当。”
“那还是不要吧。”
“为什么?”他吸了一口气,“之前是有韩行,他是你入行的老师,你愿意跟着他干,我也认了;现在换成这么个人,你干嘛还赖着不走?”
她咬着筷子:“我可以走,但我绝不要这么窝囊地走。”
他扭头看着眉豆。
“我一定要让他看到我的厉害,做一点事情出来,狠狠打了他的脸再走。”
沈候忽的笑了,眉豆这个人,很少对什么有执念,其实他俩都是没有什么执念的人,不执着,活得太顺利,又投胎到了一双好父母,过去的人生里什么东西都唾手可得,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其实是无聊的。直到离开校园,工作的环境终于让两人体验到这个世界上有事情不是那么易如反掌的,经历过挫败,他们才体悟到什么叫成就感。
他觉得很庆幸,曾经他们是一样的人,所以合拍,所以相爱,而分开很久后,他变了,她恰恰也变了,他们人生的同频,让他们得以紧紧相依。
“好,我给你当拉拉队。”
眉豆笑看他一眼:“那你要穿超短裙喔。”
饭后沈候收拾桌子,眉豆飞快地跑上楼,钻进衣帽间,轻车熟路地找到一件白色大衣,她很少穿这件衣服,总觉得像穿了一件浴袍,尤其是系上腰带的时候。她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药盒,从里面扣出来一枚药片攥在手心,走进卧室,拿起床头的玻璃杯,就着清水把药片送进身体。
她在用避孕药。
从那天她松口说愿意生小孩开始她就在吃了,一开始吃了几次紧急避孕药,等到生理期后,她开始吃短效避孕药,每天吃一片。刚开始用的时候她整整一周睡不好觉,总是半夜醒来,情绪波动也大,醒来后看着身边熟睡的沈候心里恨恨的,没来由的恨,狠狠盯着他,眼神像利刃似的要把他刺穿。过了那一周她就适应了身体的激素变化,起初她把药放在公司,每天中午吃,有一天中午她刚把药盒子从抽屉里拿出来,宋密秋就走过来了,吓得她当天立刻把抽屉里的两盒药放到了车里,想想放在车里也不是个事儿,沈候总会坐她的车,最后还是把药藏到了家里的衣帽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怎么也不至于翻她衣服吧?
晚上他们在客厅下国际象棋,眉豆自诩是个中好手,但总是下不过沈候,她就是这样的,愈挫愈勇。
两人把棋盘打开来,沈候一边摆棋子一边说:“我以前带我的小外甥去比赛,他对面是一个小姑娘,皮肤特别黑,她问我小外甥:‘你白还是我白?’我外甥说:‘你白。’我当时心想,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嘛,小小年纪就会把妹了?后来他们开始摆棋子,我才反应过来原来说的是白棋还是黑棋。”
眉豆笑:“你以为人人和你似的,除了泡妞没别的事了?”
“这话说的……”他啧了声。
“你忘了你一抽屉的吹风机配件了?”
前几天眉豆想给头发吹个造型,在浴室里找吹风机其他形状的风嘴,结果拉开最底下的抽屉,却看见满满一抽屉的各式配件,她好奇地整理出来,一点才发现,居然有整整三套配件。她问沈候怎么回事,沈候显得很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发说:“就是……我以前的一个朋友—— ”
眉豆听了这个开头就笑起来,意味深长地说:“噢,以前的一个朋友……”
他被拆穿,有点儿难为情:“我的一个前女友,行了吧?”
她嗤笑。
“分手的时候,我让她自己过来把她的东西拿走,那天我不在,回来才发现她把我的吹风机也拿走了,我只好再买了一个。”
“那你为什么会有三套?”
他转身走出浴室:“这个故事,发生了两次。”
眉豆现在想起来依然乐不可支,沈候坐在对面把手伸过去夹住她的脸颊,看着她的嘴嘟起来,他恶狠狠地说:“不许笑!”
两人安静下了会儿棋,沈候落下一子后说:“今年春节很早诶,一月份。”
眉豆吃掉他一颗象:“是呀。”
“你确定?”他指了指眉豆的国王,“你的兵一动,它可就危险了。”
“噢,”她把他的象放回去,“刚才不算。”
“让你这一步你也得输。”他也是藏不住尾巴的主儿。
眉豆不理,专心看棋。
“到时候去我家过年,我堂姐、堂弟都来,你以前见过我姐姐,还没见过我弟呢。”
“你说除夕那天啊?”看他点头,眉豆反倒摇头了,“我不要,我要和我爸爸妈妈过,我自己也有堂兄和堂弟。”
“什么嘛?难道我们除夕不在一起过?”
“有什么好在一起过的?”眉豆毫不在意,紧盯着棋,“又不差那一天。”
“这也太丢脸了,我都结婚了,结果过年老婆不跟我回家?”
她好笑,盯着棋面不愿多谈:“安静,别影响我思考。”
这个问题直到除夕当天两人都没有达成共识,眉豆执意要回自己家,而沈候执意要她去他家,两人吵起来,她说:“你想和你的爸爸妈妈一块儿过年,我想和我的爸爸妈妈一块儿过年,我们就各回各家怎么了?”
“我是想让你和我一块儿回我家。要么你就叫你爸妈一块儿去我家。”
“那还有我的堂兄弟呢,难道也去你家?”
“你就非得和你家那一伙人挤一块儿?”
“你不也是非得和你家那一伙人挤一块儿么?”
沈候有点儿生气:“我们结婚了,你本来就应该和我一块儿回家。”
“凭什么呀?就许你和父母团圆,我不许呗?”
他们始终争执不下,除夕傍晚眉豆索性夺门而出,油门一踩回了父母那里,什么都不管了,也没和沈候爸妈打声招呼。妈妈见她回家,指摘她没规矩:“哪有做媳妇的大年三十回家的呀?”
眉豆倚着妈妈的肩膀:“我才不管呢,本来除夕就该和家人在一起。”
“那头也是你的家人。”
“才不是呢。”
“你呀,”妈妈点了点她的太阳穴,“不知道你婆家在背后怎么说道呢。”
爸爸坐在餐桌前看报纸,一直没发表评论,此时他终于悠悠地开口:“这有什么可说道的?女儿想回家过年就回家呗,这点事儿也要不高兴?那这家人气量太小。”
眉豆笑逐颜开,扑过去抱住爸爸:“世上只有爸爸好。”
历年的年夜饭,眉豆家都是在黄龙饭店吃的,今年也不例外,浩浩荡荡一大家子过去,热热闹闹地吃完,爸爸走在前面推开包厢门,正巧隔壁包厢的大门也打开,他看着从那间里走出来的人眼熟,一阵愣怔后,他上前和人家握手;“诶,巧呐,亲家公。”
眉豆听到外面的声音,慢吞吞地走出去,沈候和他爸妈站在门口,他们身后一大群人堵着走廊,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打了声招呼:“爸爸,妈妈。”
其实沈候妈妈在看到儿子只身回家时脸色就很不好了,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维持着笑容,看着眉豆说:“呀,到底是一家人,连饭店都订一块儿去了。”
眉豆低头说不出话来,站在一旁听父辈们寒暄。
忽然一只手搭到了她肩上,扭头一看,她的视线正对着沈候胸口的红毛衣。她抬手捏住他的手指。
头顶传来沈候带笑的声音:“年夜饭吃开心了?”
眉豆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指尖。
他头低下来:“一块儿回家。”
她更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指尖:“讨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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