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八月,稻米收割了,麦地里种的黑豆也收了,卖到了城里的药铺里,邢忠就把这地重新做了规划,其中一半的麦田将用来种红薯。
这让长工们几乎炸了锅。
好好的地放着不种,种这种不知道根底的东西,这不是败家是什么?
可是他们终究也只是长工而已。
红薯对于这王家坝来说是个稀罕物,邢家又大张旗鼓地种这个,自然引来了无数人看热闹。不想这看热闹里的人,竟然还有邢岫烟的熟人——妙玉的奶嬷嬷!
然后邢岫烟就收到了一张帖子。
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帖子,邢岫烟有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开了系统辅助才知道,给她下帖子的人是妙玉。
邢妻看到女儿脸色一变再变,不免奇怪:“丫头,谁给你下的帖子啊?看这粉色签子,这是薛涛笺吧?哪家不懂事儿的哥儿给你下这样的帖子?”
邢岫烟道:“不是什么公子哥儿,是妙玉师父。”
“妙,她一个出家人用薛涛笺做什么?!”
虽然邢妻出身寻常,邢家过去家道中落多年,可是不等于邢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邢妻会知道薛涛笺完全是因为,薛涛实在是太有名了。
一个比丘尼,用薛涛笺,也难怪邢妻会多想!毕竟唐朝的那点香艳事儿里,民间女子之中最出名的那一波,薛涛和鱼玄机都榜上有名。
“娘~!前朝不是有这样的律令么,女子四十五岁之前不得出家,可不是一样的缘故?妙玉师父虽然是出家人,可是她出身尊贵,年岁也轻,用张薛涛笺又如何?再说了,”邢岫烟压低了声音,道:“阿娘,别人不知道,我们却是知道的。妙玉师父,是蟠香寺的旧主人!”
邢妻听说,心中咯噔一声。
她迟疑了一下,道:“这有什么的!蟠香寺在她们师徒手里足足十年,她们都没有发现这宝贝,到头来还叫你发现了!可见是你的机缘!这事儿就是到了佛祖面前我们也是有理的!你莫怕!”
邢岫烟道:“阿娘,女儿想说的不是这个。女儿为难的是,妙玉师父都给女儿下帖子了,女儿要不要去见一见。毕竟,当年多亏了她,女儿才能读书识字,也多亏了她,女儿才能在那府里不曾露了怯,因此得了那府里的老太太的眼,两次去都是满载而归。娘~就冲着这个,女儿就不能拒绝这张帖子!”
邢妻想了想,道:“那这样!我,还有你姑姑们跟你一起去!烧香!拜佛!祈求你父亲来年的科考顺顺利利的,也祈求这红薯能高产,让这天下百姓多一口粮。”
反正邢家二姨邢家三姨两个之前是在姑苏做绣娘的,不知道这红薯的来历,只知道是邢忠无意中发现的,通过林如海送了上去。
到时候如果妙玉问题来,她就这么答好了。若是妙玉还想问,到时候她就说不知道详情。
心中计较已定,邢妻就去跟两个小姑子提了。
邢家二姨、邢家三姨现在也知道,今年肯定是找不到什么好亲事的,要找最起码也得是来年下半年。这还要老天保佑让邢忠一次就过了院试!因此对烧香拜佛等活动非常积极,嫂子一说,这两人就应了。
就这样,套了牛车,呆上家里长工家的女人,邢家的女眷就出发,往牟尼院去了。
坐在牛车上,左右无事邢家二姨就问起了妙玉的事儿。
邢妻道:“我知道得不多,只知道旧年她师父带着她进京,说是为了参悟贝叶经。”
“贝叶经,那是什么?”
邢妻说不上来。
邢岫烟道:“贝叶经就是用铁笔在贝多罗(梵文Pattra)树叶上所刻写的佛教经文,源于天竺。在造纸技术还没有传到天竺之前,天竺人就用贝树叶子书写东西,佛教徒们也用贝叶书写佛教经典和画佛像,贝叶经的名字由此而来。因此贝叶经是佛门至宝、传世秘籍,在佛门中的地位非同小可。能有资格参悟贝叶经的,都是真正的佛门高人。”
邢家二姨就道:“阿弥陀佛!这不是应了那句话,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应是如此。”
听到邢岫烟的回答,邢家二姨、三姨的心又热切了三分。
这样的庙,拜起来才灵啊!
有那么一瞬间,邢家三姨都在后悔,今天怎么就套了牛车呢?雇一辆马车也好啊,速度也快!
大清早出发,慢慢悠悠地走了一个时辰,她们就到了牟尼院。
邢家三姨原以为会是一座很高大巍峨、香火鼎盛的寺庙庵堂,可是到了地方才知道,这座庵堂并不小,只是依山而建,分成不同的院落,因此从外面看着不大而已。实际上整座山都是这座庵堂的。牟尼院的香客也不是很多,举目望去尼姑没有几个,显得特别清净。让她目瞪口呆是,她们甚至还遭遇了阻拦!如果不是有妙玉的帖子,她们根本进不去!
——这样的庵堂可真是稀罕!
有那么一瞬,邢家三姨心里是这么嘀咕的。
进去之后,邢家三姨才知道,这家庵堂奇怪的地方还不止!虽然获得了进去的资格,她们却只能在其中的药王殿参拜,后面的大雄宝殿、观音堂,都拒绝她们入内!
——这样的庵堂,真真天下独一份了!
这下不止邢家三姨这么想,就连邢岫烟的母亲和邢家二姨也觉得这家庵堂着实有个性。
只有邢岫烟,因为是被妙玉邀请来的,由妙玉的丫头带领着,沿着一条小路走了许久,绕过了不知道几个弯子,这才来到了一座小院。
妙玉正在正房的堂屋里面插花,她的面前摆放着一只金丝铁线冰片赏纹瓶,正对着手边大盘子里的花草挑挑拣拣。
邢岫烟知道,这花是要供在佛前的,不敢打扰。
她四下里看了看,见角落里的高几上有一只青色大肚小口的瓶子,拿起来晃了晃,空无一物,便取了过来,又从被妙玉掷下的花里面挑挑拣拣,取过一枝,用旁边的银剪子修剪了一下,修得只剩下一根长长的枝条并一朵花几片叶子才罢。
插好花,调整了一下位置。花瓶的青色并不鲜明,反而因为古拙,加上大肚小口,看上去有点像青色的石头,一朵粉色的花深深地扎根于石缝之中,却探出了脑袋,开得娇艳,仿佛获得了了不得的胜利一般。那长长的枝条,斜斜的伸出,带着几片叶子,像是在招手,又好像是花儿能笑得如此娇艳又骄傲的资本——没有这枝条,就没有下面的花。
当她把插好花的瓶子放回原处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道:“不错。”
邢岫烟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不是妙玉的师父一如禅师又是何人?
正要赔不是,却听一如禅师问道:“屋子里这许多花器,为什么独选了那一个。”
跟妙玉手里的那个宋金丝铁线赏纹瓶相比,这个瓶子实在是不起眼太多。
邢岫烟答道:“回禅师,我,只是看着那瓶子就喜欢。”
一如禅师点点头,却对身后的佛婆道:“送去天王殿供于弥勒佛前。”
佛婆领命而去,邢岫烟却大气不敢出。
她觉得自己好像坏事儿了。
果然,只听一如禅师对妙玉道:“心不静。”
妙玉美目含泪,低头不语。
一如禅师长叹一声:“你尘缘未尽,终止步于此,罢了。”又对邢岫烟道:“你喜欢插花?”
邢岫烟点点头,道:“是的,也是禅师这里的花器好。”
一如问道:“只有如此吗?”
邢岫烟莫名其妙。
还要什么理由?
一如禅师离开之后,邢岫烟小声问妙玉:“我是不是做错了?”
妙玉没有回答,而是道:“你没有说实话。”
妙玉用的是陈述句。
邢岫烟心中暗叹,道:“这很重要吗?”
妙玉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邢岫烟栽叹。
她道:“我一进门就看到那朵花,然后才找到角落里的瓶子。”
妙玉道:“你可知,花与画一般,皆为心声。”
“诗词歌赋,何尝不是心声。”
可是我不想这样一辈子!
心中虽然不甘,可妙玉自始自终都是姑苏名门之后。她只是一脸哀戚,却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流泪。
她淡淡地对邢岫烟道:“时候不早了,你用了斋饭就回去吧。”
竟然抬脚就走。
邢岫烟也知道妙玉有些怪脾气,也不叫她,而是对她欠了欠身,从来路回去了。
走到半道上,却见那佛婆急急忙忙地从岔路上而来,看见邢岫烟大老远就喊道:“姑娘请留步。禅师有请。”
“禅师?”
邢岫烟非常惊讶。她略一沉吟,就跟了上去。
跟着佛婆沿着小路走了许久,举目望去,尽是山石树木,直到转过一座假山,忽见一座小院儿隐在重峦叠翠之间,院子很小,只有一间屋子,中间挂着一幅观音像,地下一个蒲团,蒲团上坐着的人不是禅师又是谁?
屋子两侧的地上又有许多花器,有陶的有瓷的,各种器形都有,有的古拙庄重有的华贵典雅,不一而足。地上又有一大盘花,显然是刚采下来的。
邢岫烟进来之后,只见禅师对着观音再拜,这才转过来,对邢岫烟道:“请再做一件供佛之花。”
邢岫烟乖乖地应了。
她仔细地看了看地上的花,然后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却没有选两边的花器,而是把观音像前的香案上的钵取了过来。
她先用旁边已经处理过的稻杆扎了一大一小两个花留,然后又剪了许多短了约莫半寸的稻杆。取过黑色的钵,将花留定于两侧,中间用剪好的稻杆填满,整平,然后开始插花。
左右各有一束小花,开在绿色之中就好像开在春风里一般。当然,右侧的花少些,就一朵外加一个花苞,左侧略多些,可终究不过是三五朵而已,却让人忍不住想起了春光烂漫的田野。然后是一根细细的褐色枝条,无芽无叶,根却藏在了花丛里,线条却成了点睛之笔。
邢岫烟小心翼翼地往钵里面注水。水漫过了花留,将所有的花留隐在水下,也留下了一汪春水。
看着最后的成品,禅师道:“果然与佛有缘。你可愿意随我修行?”
邢岫烟答道:“心不静,寺庙庵堂与红尘何异,心若静,红尘处处何处不能修行。”
禅师大笑:“果然是个有慧根的。”
到底没有勉强,反而把自己手上常用的那一挂佛珠取了下来,作为见面礼给了邢岫烟,依旧让佛婆送了出来。
离开的时候,邢岫烟就隐隐地听到禅师在唱佛偈,只是渐渐走远听不真,只得了一句:
缘生缘灭佛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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