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乘务员叫醒晏之楸时,尽管她尽力掩饰脸上的惊慌,晏之楸还是发觉这次情况不一般。
头等舱向来安静,这会儿是一股死寂般的沉默,晏之楸神情自若,打开电脑,完全没信号,她目不转睛盯着电脑,手上飞速敲击着什么。乘务人员人来人往,步履匆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没有传来任何好消息,广播在不停放着,一遍一遍重复,让乘客保持原位,不要随意走动。
人群逐渐出现骚动,打听消息的肖潇回来了,向晏之楸耳语,情况不太好,晏之楸继续手上的动作,额头出现细密的汗珠。恐慌逐渐蔓延到头等舱,议论声也越来越大,但晏之楸始终一言不发,突兀坐在座位上,仿佛还有要紧的工作去完成。
乘务长忽然来到晏之楸身边,想与她对话,晏之楸此时终于合上电脑,点了点头,乘务长知道晏之楸的身份,希望晏之楸借用她的身份来安抚其他群众,刚才其他机舱有乘客与机组人员起冲突,现在机长和其他人在处理故障,一时有些人手不足。
肖潇第一时间劝阻,她去过其他机舱,乱糟糟的,比这里吵闹十倍不止,专业人员都管不住,叫晏之楸去有什么用?
乘务长再三恳请,大家都愿意相信权威的力量,她也没有其他办法,抛开晏之楸身份不谈,多一个人支援也好啊。
手下其他人也都不赞同,他们有部分就是被雇佣来保护晏之楸的,更加不赞同,甚至企图将乘务长赶走,晏之楸却拦住乘务长,眼中神采奕奕:“带我去看看。”
“晏小姐……”背后人惊呼出声,但他们毕竟是在人手下办事的,晏之楸真要去他们也不敢拦,于是一大群人乌泱泱跟在晏之楸和乘务长后面,寸步不离。
一路上,乘务长边和她解释清楚具体情况边道歉,晏之楸摆摆手,表示不用,她已经想好该怎么办了。
闹事机舱确实异常吵闹,乘务长必须提高好几分贝晏之楸才能听清,闹事人是个四十左右的男子,看周围情况他是独自一人。晏之楸很快让手下人宣布了她的方案,异常简单粗暴——保持在原位且安静的乘客,如果飞机真的发生意外,晏之楸将从红河慈善基金会中每人给予抚恤金100万!
这一番话顿时引起轩然大波,但很快晏之楸证明了自己的身份,毕竟任谁看见晏之楸背后一大群人都会觉得她身份不一般,不过质疑声还是有的,那名闹事男子冷笑,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免费给我们送钱,哪有这么好的事?”
晏之楸从容不迫回答:“如果我们都安静下来,机组的专业人员就能花更多时间在处理故障上,我获救的可能性就更大,但万一我真的死了,那时候我有再多钱也没用,与其让讨厌的亲戚抢我的遗产,还不如早点花出去,一分钱都不给他们留。”
众人议论纷纷,这话说得倒是,尤其那些有钱的豪门,亲戚们背后指不定怎么诅咒晏之楸呢,人群质疑声音顿时小了许多,闹事男子见状,赶紧提高音量,再次吸引了全场注意:“照你说,我们一条人命就值一百万?你们有钱人也太傲慢了,你以为你立一张空头支票我们就会听你的吗,该不会……是想让我们呆这里你们找机会先开溜吧!”
人群议论声再起,但这次晏之楸还没说话,同机舱另一个年轻女生就站起来,大声斥责那名男子胡言乱语:“我们现在在飞机上,几千米的高空!怎么可能有带走一部分人但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你是说降落伞?那样的话跳伞的人百分之一百会比我们在座的各位先去世,多做过几次飞机的人都知道。”
“这位姐姐,你不用花钱,这是我们全体乘客的事,我们保持秩序也是自救。”
男子被女生方才最后一句话戳中痛处,忍不住怒骂,但晏之楸冷声制止道:“先生,并不是人命只值100万,我知道也坚信,生命无价,但考虑到乘客的数量,我只能拿得起100万,大家也不想死后也分三六九等吧。”
说着,晏之楸冲女生一笑,表示钱还是要出的,“如果大家相信我的话,就请留下你们的身份信息,在座的应该有律师朋友,可以一同见证,之后这份协议将发到我邮箱,如果我真的发生意外,24小时后它将自动转给遗产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到时候他们自会明白。”
男子似乎还想说什么,晏之楸抢先一步,让手下人分别收集乘客签名,再对男子微微一笑:“大家不相信我不签也行,我不强迫大家。”
说完,晏之楸就走到机舱头,与乘务长并排站立,表情严肃而凝重,倒显得她才是机舱的主人,她看得出来,不管相不相信她,绝大多数乘客都签了,有名律师自告奋勇上来做见证人,很快,协议起草完成,男子最终还是签了,晏之楸也欣然应允,她承诺,只要是“乘客”,都可以签。
乘务长似乎有话要说,晏之楸却只随意瞥一眼,没有注意到她,很快,各机舱都安静下来,秩序井然,终于,凌晨一点,在全体机组成员与乘客的欢呼中,飞机顺利降落,虽然早已偏离航道,但能活着,已是万幸。
机组乘客们互相拥抱、喜极而泣,在死里逃生之后,每个人都迫不及待与家里人通电话,她们迫降的是一个小机场,荒郊野岭的,信号不好。肖潇是第一个回来的,肿着老大眼睛,看起来哭得很惨,她刚刚在和妈妈讲述死里逃生的一夜,本来不准备哭的,但没忍住,还是哭得稀里哗啦的,肖潇一见晏之楸那种钦佩之情再度油然而生,乘务长也和晏之楸道谢,一整晚晏之楸鲜少有情绪波动,可以说,能稳定住人心多亏了晏之楸。
其他人叫车去了,晏之楸和肖潇等在原地,经过这惊险的一夜,肖潇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了,她问晏之楸当初在电脑上是在干什么,她不认为是公务,但别的她也想不到了。
晏之楸神秘一笑:“你想知道?”肖潇连连点头,“自然是——我的遗嘱。”晏之楸的声音古井无波。
这是所有晏家人学会的第一课,是悬挂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把剑告诉她,生与死,只在她的一念之间。
“好了,我去打个电话,没准你刚刚那地方信号好。”晏之楸看出肖潇眼中的震惊,她不想被那种目光窥探,这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动物园的猴子。
晏之楸坐在石头上,一个人遐想,其实她没想好和谁打电话,或者谁都无所谓,上下翻动通讯录,手指突然停住,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打电话忽然成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晏之楸停在那个界面直到黑屏,她无法做出决定。
肖潇忽然朝她招手,是叫的车到了,晏之楸的心忽然漏了一拍,她表示她知道了,再次打开手机,依然是熟悉的界面。
嘀——嘀——
“喂……”
嘟——嘟——
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即使在飞机上也没有过的现象,晏之楸加快脚步跑起来,企图通过这种方式掩饰自己过快的心跳,肖潇看出晏之楸的异常,试图询问,但晏之楸闭上眼,竭力隐藏声音中的颤抖:“我累了。”
原来……原来,这就是委屈的感觉。
而面对此刻暴怒的贺峤,那种情感再度油然而生。
“这一个星期为什么不让陆以蘅对我说你的近况!”
“通过肖潇传信但拒不接收我的消息是为什么?”
“4月23号那天晚上,你打的那个电话又是什么意思?!”
贺峤咄咄逼人的语气让晏之楸恼怒,她试图推开贺峤,“这与你无关。”
“无关?”贺峤并没有退让,挑了挑眉,“那晏小姐今天与我见面的目的是——?”
“我是来和你道谢的。”
道谢?贺峤愣了愣,怒气变成了疑惑,晏之楸解释道:“我和项臻经理聊过了,宴之骏那次,是你帮了我。”
原来是这事,贺峤没放在心上:“没有我你也能想出来解决办法的。”
晏之楸摇摇头:“不管怎么说那次你确实帮了我,我虽然不是多心地善良的人,但该做的我还是会做。”
啧,多么官方的话,贺峤反倒有些不习惯晏之楸对她的这番好脸色:“所以晏小姐您准备怎么谢我?”
“我听说你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贺峤忽然微眯双眼,警觉地看着晏之楸,晏之楸仿若未闻:“我听说前几天你开车不小心撞到人,那人讹上你了,我可以帮你摆平。”
“晏小姐消息可真灵通呢,是不是什么时候开庭你也知道了?”
晏之楸没有否认:“下个月20号,时间很紧迫,所以你没有太多选择的空间。”
那件事发生在几天前,确切来说就是晏之楸飞机失事的第二天,贺峤没买车,那车是牛经理的,他让她在下班后去公司拿文件,因为要得匆忙,所以贺峤速度不慢,但贺峤确信那人没有大碍,自认倒霉赔了几百块钱,但过了几天那人突然变了话术,频繁骚扰她,她也是前天才知道发生事故那处没有监控,或许正因为那一点那人才如此嚣张。
贺峤沉默不语,晏之楸继续说道:“我还知道讹你的那人甚至打电话去你公司骚扰,你的上司恐怕不会允许这件事吧。”
昨天才被牛经理一通训斥的记忆涌上贺峤心头,“所以你是想帮我这个忙,抵消你欠我的人情,目的是——从此我们两清?”
晏之楸无声撇撇嘴,不可否认,贺峤很了解她,对她的小心思心知肚明,明明说要习惯贺峤存在的是她,现在想两清的也是她。
“所以你现在想法是什么,答应,还是不答应?”
“当然——不!”
果然,晏之楸就知道会这样,贺峤倒是轻松一笑:“如果我不同意的话,那晏小姐你又该怎么谢我呢?”
“你之前不是说不要谢礼吗?”晏之楸觉得此时的贺峤有些无耻。
“晏小姐盛情难却,我不得不从啊……”
晏之楸气得磨牙,好不容易才勉强平静下来:“那你说说你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
“办法总是会有的。”
“所以说现在没有?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如果只是为了还人情,晏小姐,你大可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别叫我晏小姐,你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气我吗?我现在在和你说正事!”
“我说的就不是正事?!”
贺峤深吸一口气,看着晏之楸,她正好好地坐在那里,还能说话,还能生气,如潮水的酸涩感再次将她淹没:“要论正事,你晏大小姐飞机失事的消息可比我一个小车祸劲爆多了,派出的直升机、搜救艇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你哈口气,股价都能抖三抖,说封锁消息就封锁,别人连你是死是活都打探不出来,打你电话你不接,给你发消息人不回,一问就是不方便透露,但为什么只有我一人被蒙在鼓里,全世界都在谣传你的噩耗,好不容易见到你了,第一面就是撇清关系,正好你说说,我们是什么关系,让你这么着急撇清?”
贺峤一番话宛若暴风骤雨,迎面直冲晏之楸,晏之楸低头,借着眼角的余光,她看见贺峤嘴唇在发抖,显然气坏了。
“我……”晏之楸嗫嚅,暗了暗眼眸,“我当时在治疗。”
晏之楸知道,她自己远比其他人想象得脆弱,飞机迫降后她们没有原路返回,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前去与LOOP谈判,日程安排得很紧凑,但就刚第一天,在乘坐旋转扶梯时,晏之楸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脸色白得吓人,谈判被迫终止。
后来医生检查,说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必须静养,在拨打那个电话后晏之楸就知道之后贺峤一定会打电话给她,她不想多说,因此就让其他人收到贺峤消息时不要透露她的情况,她要自己和贺峤解释,但她没料到她的突然晕倒,那几天她仿佛在经历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梦,一切外界消息都被隔绝,阴差阳错之下,才会导致这一结果。
“那你现在……你感觉怎么样?”
“已经没事了。”晏之楸揉了揉眉心,疲倦地叹口气,认真对贺峤说道,“当时是我的错,我不应该瞒你。”
贺峤眼神黯淡几分,扯出一丝笑容,脸上涌现出混杂着歉疚与其他晏之楸看不懂的复杂神情:“不怪你,我没想到原来是这样。”
此时,她们都坐回到了餐桌上,晏之楸后仰着靠在沙发上,若明若暗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更显几分脆弱,晏之楸凝眸望着贺峤,如水的双眸让贺峤心不禁颤了颤:“我很抱歉让你这么担心,你说的对,当初是我先邀请你的,说要习惯你的存在,你说我们有什么关系,那就是朋友吧,既然作为朋友,就不存在还人情,帮你些忙也是理所应当的,更何况你还帮过我不止一次,所以,不要拒绝我,好吗?”
“朋友”吗?作为她和晏之楸之间一个崭新的开始,似乎再合适不过,贺峤仿佛被晏之楸说动了,在认真思考这一建议:“你会用什么方法解决?”
晏之楸脸上闪过一丝冷厉,她刚才没说出来的是,她比贺峤这位当事人更了解那位“受害者”,男,无业,40 ,单身……以上每一条都让晏之楸心中警铃大作,如果贺峤不多过问的话,她有一百种方法解决。
“我——”晏之楸突然愣住了,贺峤正直勾勾盯着她,方才她的所有表情变化,都被贺峤收入眼底。
“我拒绝。”贺峤的回答一如既往干脆,她看穿了晏之楸的苦肉计,或者说,美人计。
“为什么!”不是疑问,而是震惊。
贺峤托腮看着晏之楸,眼中流光溢彩,“我能解决的,你有你的办法,我也有我的办法。”
“但,不可否认,我的办法更好,既然都是为了解决这件事,手段不同有什么关系,只要达到目的就好了,你知道你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是一个无赖,碰瓷诈骗勒索的无赖,面对这种人,还要讲什么公平正义吗?”
“不,不一样。”贺峤紧紧盯着晏之楸,轻声说道,“我不想欠你什么。”
晏之楸应激反应:“你不欠我任何东西!”她们之间,唯有这一点,是纠缠不清、剪不断的结。
贺峤其实明白的,那件事对晏之楸的伤害有多大,但当看见晏之楸的反应,她还是心疼,“如果你非要我接受的话,可以,但我有一个要求,那个电话,你拨通后立马挂断的电话,你想对我说什么?”
“……我不记得了。”
解释是如此苍白无力,晏之楸咬紧牙关,她又想起那日,死寂般的绝望,“当时的话只有当时能说出来,对现在的我来说,都过去了,这些都已不再重要。”
“但是,对现在的我而言,很重要。”
晏之楸冷哼一声,嗤笑:“很重要?有多重要,能改变什么吗?既然什么都改变不了,又何必再说,是我好心当了驴肝肺,你不领情就算了,以后我不会再提。”说着,晏之楸准备走人。
贺峤拉住她,晏之楸甩开贺峤的手:“放开。”贺峤急了,高声喊道:“有改变的,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的。”
贺峤拦在晏之楸面前,握住她的手腕,在她的手心作画,这是她们以前经常玩的游戏,“你画我猜”,贺峤画,晏之楸猜,“我会继续画画,画你,画花,画所有的一切。”
多么美好、纯洁的愿望,她简直要相信了,晏之楸与贺峤拉开距离,眼神冰冷:“那你当初为什么弃考,放弃艺考,复读上的却是一个与画画毫不相干的专业,师范生,呵呵,为了周围所有人说的稳定吗?那你就应该永远呆在你的明州,再也别想见我!”
晏之楸只想逃离,逃得越远越好,突然,背后是一个温柔得过分的柔软身躯,贺峤从背后抱住晏之楸,下巴枕在晏之楸肩上,呢喃:“不是的,不是的……”
“那时候的我,画不出来,也拿不起画笔了,我永远地失去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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