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南城里，正值清晨。
商耶罕站在左贤王送给他的府邸中央，正观赏一株芦荟，连左贤王儿子阿那拐来到身后都没有发现。
“太子真有雅兴，在想什么呢？”
商耶罕吓了一跳，看是阿那拐，内心感到欣喜。
他与阿那拐自幼一起长大，后来左贤王应可汗要求来驻守漠南，二人便很少见面。
情谊确实很深的。
“你看你来，也没有给我带早饭。这府里的饭我吃够了，不如我们去外面街市吃点新鲜的吧。”商耶罕并不喜欢整日待在府里。
“那太好了。今天我就充当你的向导，让你尝尝漠南的美食。”
二人出了府邸，顺着街市越走越远，不自觉来到最喧闹处。
一个摊贩正在卖什锦粥和特色饺子，还有一些用奶酪、杏干、米饭烤制的糕点，这里的人叫它“古拜尔”。
阿那拐买了几个古拜尔，给商耶罕和自己要了两碗饺子。
商耶罕倒是很少在街市上吃饭，觉得颇为新奇。
“你是天之骄子，应该很少来到老百姓中间。不过这摊位能让你赏光，也是他们的荣幸。”阿那拐笑道。
“我们自小长大，我什么处境，你还不知道，别打趣我了。”
商耶罕虽然是可汗的长子，也是流兰皇后的嫡出之子，可是可汗有十几个儿子，可汗并不最中意他。
阿克台最中意的是商耶罕的亲弟弟，流兰皇后第三子乌速离。
这个，基本是整个鞑靼王朝都清楚的。
至于原因，谁也说不清。
有人说，是因为商耶罕出生后，阿克台一直在四处征战，有时是收服其他部落，有时是和大胤对抗，根本没有机会待在漠北王庭。而乌速离自出生起，就一直待在阿克台身边，父子情深，是商耶罕不能比的。
可能如此吧。有时商耶罕也会黯然失落，但他并不沉溺于此。
他自小受的是鞑靼和汉朝双重文化教育，有自己单独的汉文老师，并骑马射箭等技能。从五岁起，他便系统学习了汉族的所有治国理政之学，包括文辞技艺。
从人格上来讲，他非常坚强独立，也很有主见。他没有多余的情绪因为自身境遇伤春悲秋，他的目标，是成为全天下的君王，文韬武略，光耀后世。
这些，在鞑靼，是不会有人理解，不会有人懂的。
刚刚脱离了野蛮的鞑靼，虽然有自己的文字、历史和文化，毕竟言论思想都趋于蛮化，根本不可能有很好的前瞻和格局。
而商耶罕，就是要做这样一个石破天惊、惊世骇俗之人。
他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君王。
眼下，最重要的，却是笼络好左贤王，尽量让左贤王成为自己坚实的后盾，才能在鞑靼皇位之争和获取大胤天下中有充足的后援和足够的底气。
皇位需要争么？
这也是商耶罕的疑问。
虽然可汗不喜他，但也并没有废弃太子的意思。
“你父王最近可在军中？”商耶罕觉得自己有必要见见左贤王。
“对。自漠北来了三万军后，他就在军中一直忙于安置。”阿那拐一边吹着什锦粥，一边说道：“一会我们一起去军中。他原本是想让你休息几日，再汇报军情的。但如果你觉得无聊，我现在就派人告诉他，让他准备迎接我们。”
“那我们就今日去吧。”
饭后不一时，二人就来到了漠南大营。
鞑靼士兵显然比大胤士兵军容严整许多。
由于常年征战，他们大多身材魁梧，面色黝黑，严峻的面庞上布满了杀气。
对这个瘦削颀长的太子，他们是有点漠然的。
可能他们更愿意臣服和认可的，是一个鹰一样敏锐，狼一样狠厉的首领。
他们尚武，嗜血，狠在骨头里。
左贤王博尔铁恭恭敬敬行了礼，简要汇报了三万漠北来军的安置情况。
商耶罕坐在主位上，望着满帐的将士，沉沉道：“我想认识一下大家，请每个人介绍一下自己。只说军功。”
人群有一点骚动。
这是什么操作？
博尔铁示意了一下，人群从前往后开始回应。
“臣夏牙阿，现为漠南龙虎卫上将军，曾随可汗远征沙陀国，独自带一万人深入沙陀腹地，迫使沙陀北迁都城。臣曾负伤三十余次，亲手弑杀敌军将士近千人。”
夏牙阿左面颊有个横向的刀疤，显然他所言非虚。
商耶罕站起身，拱手道：“向将军致敬。”
夏牙阿有些受宠若惊，赶紧还礼：“太子实在折煞末将，听闻太子礼贤下士，贤明出众，今日一见果非虚言。”
人群依次发言，每个人发言结束，商耶罕都郑重起身，拱手行礼。
每个将士都感慨良多。
从来，他们都是冲在战场上最勇猛的一批人，也是无人关心生死的一群人，更是从底层出来只能靠自己拼杀争取荣华的一群人。
身上的累累刀疤、箭伤，数十上百次的冲锋陷阵，成年累月的远征伐战，早已经将他们锻造成了不在乎自己生死、不关心周围情势、不相信任何虚妄的杀人机器。
可是，在商耶罕起身向他们致敬，并温言抚慰他们的那一刻，他们破防了。
原来，还有人尊重他们。
还有人，将他们当做活生生的人来敬重。
原来，他们并不是冷血无情的机器，荼毒生灵的恶魔，僵硬向前的工具。
原来，太子商耶罕是这样的一个人。
整整一个上午，商耶罕都在跟这群将士交流。他从容，温和，又坚定。他睿智，博学，又勇毅。
博尔铁从来没见过这群人，能如此平和善言。
平时，他召集这些将士商议军情，大家往往都是各执己见，针锋相对，甚至连他的话都敢拍桌反对，毫无礼法和尊敬可言。
而现在……
他竟然从夏牙阿脸上看到了笑容。
博尔铁自己都难以置信。
夏牙阿什么时候笑过？
这可是一个放在漠南全军，都堪称传奇的人物。
他曾身陷三十余沙陀士兵的包围，最终斩杀二十余人逃出生天。他也曾在万军之中护卫在阿克台左右，最终负伤十余处，护得可汗安全。
这样一个狠角色，竟然无比虔诚地看着商耶罕，脸上洋溢着讨好的笑意？
博尔铁有些失落了，要知道，每次军事安排，夏牙阿对他都是据理力争的，有时都近乎无礼了。
唉，后生可畏。博尔铁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
商耶罕在帐中侃侃而谈，他提出了后人称之为“漠南四策”的四项建议，众将士听入了迷。
一策在，实行严格意义上的军功封赏，绝不允许贵族倚仗身份获取军中高位。
二策在，漠南兵力要恒定保持在八万以上，一改往昔漠南军队大多支援漠北皇庭周边的格局。
三策在，要以现在三倍的强度训练士兵，随时做好待战准备。
四策在，战略部署向南延伸，要将南窑堡戍所作为重要军事住驻所，增加兵力至一万，深入凉州秘密勘察，全面压制大胤王朝。
压制这个词，是有点疑义的。
左贤王觉得，这近乎于威胁了。
其实，商耶罕想要的，何止是威胁，他想要的，是侵袭。
博尔铁内心有点忐忑，他一向知道这太子英明睿智，野心勃勃，可这也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商耶罕气场的压迫。
一个瘦削颀长的年轻太子，在他这五六十岁的老皇族跟前，也毫不怯场，倒是他，有几分避其锋芒之意。
或许，鞑靼在阿克台之后，会有一个更加光明、更加英勇的君王么？
原本，博尔铁以为，阿克台已经是鞑靼能出现的明君之尊的。
现在看来，商耶罕，才是不可限量。
于是，在晚间的聚会上，博尔铁提了酒杯，殷勤向商耶罕敬酒：“太子风神勃发，今天真是让老夫茅塞顿开，精神为之一振。”
商耶罕笑着回敬：“我一向和叔叔最亲，叔叔莫要见外。”
“小女也在漠南城，听闻太子过来看视军情，想明天过来探望，不知太子觉得可妥当？”
阿那拐在一旁，嚼了一口菜正要下咽，此时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不住咳嗽。
这老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商耶罕两个月前已经拒绝了亲事，怎么又安排妹子过来看望他呢？阿那拐这心里，是操心极了。
可他又不敢明言。太子和老爹在座，众将作陪，哪里轮得到他说话。
要说这妹子也是邪性，就是认准了商耶罕，谁也不嫁。
左贤王就一个女儿露儿朵，从小宝贝极了，倒也生得娇美可人，窈窕俏丽。露儿朵现年十六岁了，按照鞑靼的风俗，早已到了婚配的年纪，博尔铁在鞑靼贵族中为她选了几个佳婿，她都不答应。
直到半年前，她才说出自己的意中人，那就是商耶罕。
问她为什么，她只说从豆蔻之时起就爱慕商耶罕英俊无双，发誓嫁与他为妻。
可这商耶罕不近女色，是整个鞑靼都知道的。可汗曾经为他选取太子妃和嫔妾，都被他拒绝。
商耶罕的说法是：“等遇到心动之人，我自会成家。”
而在三个月前，商耶罕准备远赴中原勘察，博尔铁舔着脸在鞑靼朝堂上提议让自己女儿嫁给商耶罕为妻时，商耶罕曾在几十位鞑靼贵族和朝臣注视下，亲自拒绝了这门亲事：“我看着露儿朵长大，一直当她是自己的亲妹妹，怎么能娶她为妻呢？”
当时，这成了漠北百姓间的笑话：“小女孩爱恋上了太子，太子应该不好意思动心。”
露儿朵应该是受到了打击的，将近一个月，她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阿那拐曾去她门外开导她，她也并不理睬。阿那拐还以为她已经被伤透顶，死心了。
现在看来，不是啊。
……还很有斗志，相当执着。
阿那拐无奈地摇了摇头，叹口气。
突然，耳边传来商耶罕的声音。
“很好，我也很惦念她，明日正好一叙。”
阿那拐握着筷子的手抖了一下，筷子差点掉在地上。
这是什么情况，这太子，什么脑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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