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白,赤霞山风雪方止。
后山密林尽处,生人罕至之地,雪覆荒径,枝桠交错。
柳柔儿今日特意着了素色衣衫,外披狐裘,领着秦纵从偏门而出,步步入林。
那处林尽,竟无坟茔,却有一方厚石,无碑无字,四下静极。
“就是这里。”柳柔儿低声。
她蹲下身,袖中取出一柄细刃,指尖一顿,竟直接划破掌心,鲜血滴落石缝。
石缝如有灵应,轻轻震动。几息之后,石面无声滑开,露出一道下沉的阶梯,内里黑暗,深不见底。
秦纵立于她身后,望着那逐渐开启的机关,眸中闪过一丝细不可察的暗光。
他早知赤元谱机关需“明家嫡女”亲手以血为引,且必须“自愿”投入方能应动。而此刻,柳柔儿亲手划破掌心,无人胁迫,毫无防备地带他进入——她不知自己已亲手为他打开了第一重门。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眼底深处终于浮现一丝冷静以外的情绪。
她一无所知,却已替他推开了他来此的最大障壁。
“我娘的墓,在下面。”柳柔儿轻声道,“她尸骨不全,爹便将她葬在这里,由我嫡女血印守封,旁人不得入。”
她说这话时神情平静,带着一种克制了多年的柔意与坚定。
“你是第一个……由我带下去的人。”
秦纵微点头,只答:“我明白。”
两人踏入地道,石门缓缓闭合。
阶下通幽,竟是另有天地。
地宫第一层宽阔异常,地砖皆以缟石铺就,光泽温润。四角燃着长明灯,照出中央一方玄黑石台,台上供奉着一方灵位,朱字写着:
“明氏柳夫人之灵位。”
台后悬着旧战袍与长剑,皆裹以红缨白绫,帷幔轻垂,香雾袅袅。
这里,不似墓,更似一座用尽心血筑成的地殿。
柳柔儿轻轻跪下,取出随身香盏、贡果,一一陈设妥当。她口中喃喃,将过往数载话语一一诉说,神情温婉。
秦纵立在她身后,默然无语,目光却扫过石台四周。宫室深远,墙角立着几尊兽面石柱,机关纹理极细,昭示着地宫远未止于此。
他明白,赤元谱,就藏在这石殿更深处。
拜礼完毕,柳柔儿未起身,声音轻轻响起:
“娘,我今日来晚了。”
“您那年为爹而死,连魂归之所都未寻得完整。我幼时不知事,如今再回来看您……已不是一个人。”
她轻轻偏首,目光转向秦纵。
“他叫秦纵。”
“这几月来,他救我、教我、护我,是我这一路上,最信得过的人。”
秦纵静静站在灵位不远之处,未言语,也未躲闪。
柳柔儿望着灵位,声音低下去一分,却更稳了:
“娘,若您在天有灵,若您今日也站在我身旁——我想知道,您是否也会觉得……他是值得托付的人?”
她语气微颤,眼中水光潋滟,却不回避。
“所以,我想问他。”
她终于转头看向秦纵,语气温和,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一直说自己游历江湖,但江湖很大——你从哪里来?从前又学过些什么?我们初遇那日,你在逃什么,谁要杀你?入我明家之前,你到底在干些什么?”
地室中灯火摇曳,她的影子映在石墙上,纤细而坚定。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问他身世。
不再是少女好奇,也不是旁人提醒,而是她想真正了解这个人,了解那个她已愿意向亡母托付的名字。
秦纵静静看着她,神色没有丝毫慌乱。地宫火光映在他睫毛上,像落了一层红霜。他语气平淡,却不回避柳柔儿的目光。
“江湖的确大。”
“我最早在北陲那一带讨过生活,靠替人抄经、磨剑过活,也去过中州,给几家书斋写字临帖,还帮镖局送过几趟货。再往后,就不那么体面了。”
他轻声一笑,眼底却没有笑意。
“有年冬天,我在西蜀遇上一桩事,牵连颇深。姑娘初遇我时,那伤就是因为那件事造成的。”
“至于杀我之人……说来惭愧,是我拿了他们的东西,却不肯还。他们追了我一路。”
他略微垂下眼,像不想让她从他脸上看出太多。
“我没门没派,只是把命挂在刀口上活得久些。你问我学过什么?什么都学,一点拳脚,一点剑法,一点藏身之术……有用的东西,便牢牢记下。”
他又抬起头看她,语气温柔下来。
“入你们明家之前,我并不打算久留任何地方。是你……待我不同。”
他顿了顿,像是最后才补上一句。
“但姑娘若觉得,我说得还不够真。那我愿再说一遍。”
“从前我确实活得不清白,但自进你明家之后——起心动念,都未曾再虚。”
他站得极稳,说得极轻,却像是将所有心防都解开来,只留那一分坦然,等柳柔儿来信。
柳柔儿听完,向他步步逼近:“你一直说自己无门无派,流浪江湖……可你说得越轻,我越觉得不简单。你一个人,是怎么走过那些年头的?”
“你说你师父不留名、武艺极杂……可你出剑招式,分明不是杂乱的剑法。你究竟拜过几位师父?”
秦纵站在原地,任她越走越近,神情丝毫不漏破绽。
“你问得对,姑娘。”
“这世间江湖人多嘴杂,我说无门无派,不过是避些耳目。并非刻意欺你。”
他目光沉静,语气依旧克制,
“自小流落市井,曾在药铺抬过担,也给赌坊打过杂,夜里窝在破庙里听人讲剑理,听一句,记一句。”
“后来遇过三人,皆非名师。”
“一个是逃命时结识的老乞丐,会些拳脚,不留姓名。一个是行医之人,教我识毒解药;最后一个,是个杀手,负伤濒死,临死前将他毕生剑法托我,说他不愿技艺被埋了。”
他声音微顿,像是不愿多说。
“所以我所学,确是杂。可杂久了,反倒成了路。”
他轻轻一笑,眼底藏着一丝自嘲,
“你见我出剑不似杂乱,那不过是…” 他温柔地垂下眼,看着已经走到他面前的柳柔儿,两人离得已经极近,彼此心跳可听,“那不过是…柔儿你资历尚浅,不懂剑招。”
柳柔儿抬头迎着他的注视,朱唇再启:
“你知不知道,我爹已经开始怀疑你了?”
“他不是不讲理的人,可你身上……总让人说不出地觉得太稳、太深。”
“我想护着你,但有时候我也怕——怕你根本不属于这里,也不该出现在我身边。”
秦纵静静听完,没有立刻接话。他望着她,眼神不躲避,却带着一种难以分辨的沉静。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
“我知道。”
他语气轻,却并非轻忽。
“家主是明家掌舵之人,行事谨慎,疑我——是他该做的本分。”
两人虽近,秦纵却没有越界,只是低头看着柳柔儿,声音低得像落雪:
“我从不曾求他信我。”
“但我……不愿你为我左右为难。”
他停了一瞬,目光第一次显出些许波动,像是掩不住地压低声音: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太稳、太深。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退路,也不能有破绽。”
“可柔儿——若你觉得我不该出现在你身边,我转身便走,不求解释,不留只言片语。”
他顿了顿,眼里藏着锋也藏着哀,
“可若你……哪怕还有一分愿我留下。那我宁肯,给你一个连我自己都不曾拥有的安稳去处。”
柳柔儿闻言低下头,轻轻拉起秦纵的手,再抬头时带着笑也含着泪:“秦纵,我信你。娘若还在……也一定会喜欢你。”
说罢,她仰起头,慢慢闭上眼,轻轻地踮起了脚尖……
秦纵微怔,那一刻仿佛整个天地都静了。
她的睫毛轻颤,唇边带笑,泪光却映出火光摇曳。那句“我信你”,比任何剑都锋利,直刺进他心底最深的防线。
他从未怕过杀局,也不惧天命,唯独在这一刻,生出了一瞬……几不可察的动摇。
他的手还被她握着,指骨微紧,却没有抽开。
他的声音轻,几乎低到听不清,
“柔儿。”
他喃声唤她,仿佛要提醒,又像克制。
然后——
他缓缓俯下身,近得能闻见她发间残雪未融的寒意,也近得能听见她心跳的频率。
可就在她要靠近的那一瞬,秦纵却轻轻偏过头,吻只落在她眉心。
地下宫室寂静冰寒,忽然之间,火把骤然照亮整座石厅。墙上浮雕猛地映出跳跃的火光,明放舟带着一个个侍卫凌厉涌入。
“秦纵,你好大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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