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大晴。
明府雪道初融,枝头梅蕊已现星点嫩意。
柳柔儿独坐于画堂之中,手中搁着一副没做完的雪中白梅,窗外落雪映在她眉眼之间,仿佛昨夜那心事仍未曾消融。
门扉轻响。
明放舟身披青貂外袍入内,脚步声不重,声音却沉而稳:
“柔儿。”
她回首起身,略施一礼:“爹爹。”
明放舟望着她,目光比以往多了一分打量。几日未见,这个女儿眼中竟少了些尖锐,多了几分沉静。
“前几日听丫鬟说你身子抱恙,现在可好了些?”他问。
她点头:“已无大碍。”
明放舟坐下,拂开袍角,随手拈起桌上茶盏,语气似闲聊:
“我听下人说,这几日你未曾再出院。”
柳柔儿垂眼不语,似默认。
“很好。”他点头,将茶盏放下,终于道出此行本意:
“柔儿,你年岁也不小了,许多事,不必事事据理力争。”
“那秦纵,我已查过。他虽有荐信,却身世模糊、心性难测。你与他走得太近,终是坏事。”
他停顿片刻,语气温和了几分:“你若肯听话,这两日便不必再禁足了。月底,我会让你备好行李,送你回峨眉。”
柳柔儿指尖一紧,心头骤然一滞。
她不愿离开此地,不愿错过一切尚未水落石出的事。
更不愿——就这样,从秦纵的身边离去。
她原想张口抗议,却猛然想起昨夜告别,他望着她时,语气轻得仿佛风过檐角:
“你父亲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你着想。别再惹他动怒了。”
她心中一酸,到了唇边的反驳终究咽了回去,只轻轻应了一句:
“是。”
明放舟望着她半晦的神色,眼中微光一闪,终是没有再说什么,只道:
“既如此,你好生修养。”
说罢起身,背影沉稳如旧。
他走后,柳柔儿缓缓坐下,心口却冰凉一片。
这一次,她学会了闭口。
可心里那句话,却更响了:
“如果这世上,有人值得她违逆亲命……那也只会是他。”
晚风过庭,云影沉沉。
明放舟唤明婉仪入书斋时,外头正落细雪,檐角低垂,院中静无人声。
明婉仪一袭素绸褙子,行礼恭敬,神色却不失冷静。
“家主唤我?”
明放舟未急着言语,只抬手示意她落座,随后亲自斟了一盏热茶推至她面前,道:“你这几日,可有常与秦纵接触?”
她垂眸,语气温和:“他身在偏院,我不常见他,只去过一次,略有几句交谈。”
明放舟轻轻一顿,语气不显波澜:
“你既与他订了亲事,府中旁人说不得你什么。你去他那里,不用避讳。”
“但此事落定,是为了府中安稳,不是让你与他谈情说爱。”
婉仪目光一闪,却静静听着。
“他如今暂居偏院,我已下令,只许在院前范围活动,不得靠近内府,更不能再踏入柔儿所居。”
“你身份合适,若他有异动,有一句话说得不妥,你会看得出。”
他略一停顿,补上一句:
“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向我汇报。”
婉仪低声应道:“是。”
明放舟忽然将茶盏搁下,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从今日起,你便暂住偏院。”
“未婚之妻,常住于旁,不违礼数。他若有心藏事,你也更能察得分明。”
明婉仪轻轻一笑,语气温和,却藏着一丝看透的意味:
“家主是要我,在他身边替府中守一道防。”
明放舟未否认,只道:“若他是我明府之人,该守府规;若他不是,越早识破越好。”
她垂目应道:“明白。”
明放舟忽又加了一句,语气如常,却带一丝有意强调:
“你聪慧、知分寸,是府中少有的清明女子。此事交与你,放心。”
明婉仪起身施礼,笑容清浅:
“婉仪谢家主信任。”
她转身出门,步履不疾不徐,背影在雪中拉长,仿佛走在光影未决的边界。
明放舟在心里冷笑一声,“秦纵,我看你到底还有多少花样没翻出来。”
次日清晨,偏院小径扫雪初净,廊前悬灯犹未熄尽。
秦纵推门而出,抬眸便见院中站了一名女子。
明婉仪。
她穿着素白褙子,手执一方素囊,身后一名小婢正低头搬着包袱。几案上还堆着几件常用物什,显然是“要住”的排场。
秦纵脚步一顿。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看着她。
明婉仪目光平静,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反应,朝他轻轻一礼:
“家主吩咐,从今日起,我住这边。”
“如今我与公子已有定亲之约,住在此处照应起居,自无不妥。”
秦纵看着她,良久才问:
“你愿意?”
她微微一笑,语气轻淡:
“我只知,这是府中的安排。”
“若你不乐意,我也不会勉强。但你若拦我,那便是拂了家主的意思了。”
秦纵垂眸,似在斟酌。
他沉默片刻,道:“你住在这里,我不拦。”
“但有些话,我得先说清。”
“这偏院原是我静养之处,不喜旁人进出。你若真只是奉命照看,最好别与我太近。”
明婉仪眉梢一挑,倒没有恼意,只道:
“我在外院自有小间,夜里不会进你房中,也不掺你事务。”
“你放心,我来不是搅你的清净,只是看你——是否真心安于此处。”
秦纵看她一眼,冷淡回道:
“既然如此,彼此不必多言,各自为局。”
明婉仪却忽然低笑一声,语气轻得几不可闻:
“你说得对,我们各自为局。”
“只是你要记得——你下棋不动声色时,也在别人的棋盘上。”
她说罢,转身入房,动作沉稳如旧。
秦纵望着她背影,目色微敛,终未多言。
转眼间,明婉仪已搬进偏院三日。
这日,午后雪未化,偏院中庭冷清无声。
秦纵身着练功衣,独自立于院心,雪地上落着他一人一剑的影子。
剑光未出,气息已沉。他出剑极稳,每一式都不快,仿佛是将内息一寸寸逼入脉骨。
廊下,明婉仪披着斗篷,坐在石阶旁。
她未言语,只静静看着他出剑,也不曾避开视线,更不出声提醒什么。
屋内炉火未熄,几案上放着一盏茶,半凉。
剑式连成,落至最后一招时,秦纵收势,转身入廊,一言不发地拿起茶盏,一口饮尽。
婉仪站起身,为他斟了热水,也不出声,放下后又退回原位。
过了一会儿,秦纵忽道:“你整日盯着我,不累么?”
明婉仪看了他一眼,淡淡答:“看你练剑,总比在屋里看雪有趣些。”
秦纵没有接话。
他回到屋内,开始看书,不再理她。
婉仪也跟着进了屋,依旧坐着,手中捻着针线,缝着一只小香囊。
屋中无话,唯有风过檐角,掀动纸页声。
过了许久,婉仪忽然道:“你这几日,倒真安分。”
秦纵不抬头,只冷冷一句:“你日日看着,还看不明白?”
她轻笑:“我看的,未必是你做了什么。”
“有时候,什么都不做,更可疑。”
秦纵合上书卷,语气未变:“你不试探,便最好。”
“试探的下场,你家主知道。”
明婉仪不恼,抬头看他,语气平静:
“你若真没事,何惧我试?”
秦纵不语,眼神微敛,一如既往地沉。
屋中再次归于寂静。
婉仪将缝好的香囊放在案上,语声轻微:
“这东西对你或无用,但我日日坐着,总得做点什么。”
秦纵连看都没看,随手将香囊推至桌角,未碰。
她也不介意,只继续坐回原位,望向窗外的雪。
像是,她只需“在”,不必“说”,也不必“赢”。
中午过后,天色转阴,又开始落雪。
直至暮色将沉,风雪才停。偏院雪后初静,廊前灯盏摇曳微光。
柳柔儿手中托着一盅热汤,沿小径缓缓而行。
这是她第一次再往秦纵所居之处走来,三日未见,思念压在心头,原想着等一等,等父亲怒气散了、局势松了,可如今日日听人传言:“明家那位明姑娘,已住入偏院之中。”
她沉默着,不愿问,不敢问。
可手中汤药是实实在在熬的,亲手撷的药材、守的火候,她终究想见他一面。
哪怕只是一句“还好”。
她走到门前,轻轻叩门:“咚、咚。”
门扉轻响,从里头走出的却不是秦纵。
是明婉仪。
女子素衣如雪,鬓边簪一枝折梅,眉目间落着灯影,一见柔儿,略怔片刻,随即盈盈一笑:
“柔儿?”
柳柔儿神情微僵,却还是抬手,将那盅汤奉上:“我……熬了些汤药,想送给秦公子。”
明婉仪接过汤盅,神色安稳,语气温柔得体:
“他方才正写礼帖,家主吩咐的,说是为下月底婚期所用,几样宾礼、人选、回函,都须他亲手拟定。”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他说若姑娘来,便劳我代为谢过,说这几日怕分神,不便相见,改日再叙。”
柳柔儿一怔:“他说……不便?”
“嗯。”婉仪语气依旧温和,“他说姑娘近来府中管束颇严,若你再多往偏院走,反惹人非议,倒叫他难做。”
这话说得圆润、得体,一字一句都无可指摘。
柳柔儿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说。
她退下时没有再看那扇门,背影挺得极直,仿佛脚下不是雪地,而是钉了铁。
直到转过院角,她忽地停下脚步,静静立在雪中,盯着手心那片微凉的空。
方才那双手接过她的汤,却未让她踏进一步。
她不是傻子。
不是听不懂那些句句含笑、字字设限的礼语。
她只是……想见他。
她甚至不信,那样寡淡克制的秦纵,真会说出“姑娘若常来,反惹人非议”这种话。
他向来不在意这些,更不曾在她面前,说过半句“莫来”。
她忽然一怔:
“他……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我来过。”
是她——
那明婉仪,挡住了她走进门的那一步。
“她说得太自然了,像早就算准我会来。”
她忽然明白,这不止是婉仪住进偏院的安排。
是父亲的手,是府中的局,是他们所有人,都在把她留在门外。
心口像被风灌了一口雪,冷得发疼。
她站了很久,低头轻声自语:
“她不让我见你……可我偏要见。”
这一刻,压抑许久的顺从终有了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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