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之西陲,有蘅、邕、郢三国交界之地。其间峻岭巍峨高耸,深谷幽壑纵横,峻险地势划分疆土,令往来通途艰险万分。有一小镇,名唤板桥,地处三国势力边缘,为三不管之所,政令难至,民生困厄。
镇北,衔接蘅国商路,近年蘅国外乱纷起,烽火遍地,贼寇横行,商队隐匿,道路颓圮,辙印被尘沙堙没。
镇南,邕国徭役繁重,农人不堪其苦,背井离乡,田园渐次荒芜,疫病乘虚肆虐,村落残破,哀鸿遍野。
镇西,郢国征伐不止,强募丁壮,血染旷野,冤魂恸哭,边境之民为逃战祸,拖家带口东奔。
去岁,天象剧变,赤芒耀日,旱魃横行,自春至夏,骄阳似火,晴空不见片云,河川干涸,大地迸裂,板桥深陷绝境。田间稻禾焦枯,了无收成,山林植被枯萎,鸟兽罕至。入秋,寒霜骤袭,新苗夭折,生机就此泯然。入冬,朔风呼啸,暴雪纷飞,屋宇倾颓,人畜冻馁而亡者不可胜数。
饿殍遍野,生者相残,易子而食,血腥浸染霜雪。老弱病残,于绝境中,或悬梁、或投井,冀求解脱。青壮不甘引颈就戮,结队东行,欲觅生机,然一路之上,或被饿狼环伺吞噬,更有遭沿途匪帮劫持,充作苦役,生死由人。
此地官吏,或贪腐、或无能,远在繁华都邑,听闻灾讯,佯装不知,偶有赈济,亦被层层克扣,到镇之时,唯余残糠腐粟。粮商趁势囤积,操纵市价,以斗米换人命,富者愈富,贫者愈贫……
裴仁站起身来,踱步绕室,一面走一面绘声绘色地讲述板桥村故实,从山川地貌说到民生疾苦,讲得是口干舌燥。
孔莲心在旁耐心听着,见裴仁喉结滚动,便知他口渴了。
他适时起身,双手恭恭敬敬地捧起一杯茶,待裴仁停下脚步,送至其面前,道:“裴兄,润润口。”
裴仁顺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望向孔莲心,道:“这下明白了吧?”
孔莲心手托下巴,良久说道:“村里众人缘何都往东边走?”
裴仁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吊儿郎当地应道:“这还用问?东边日子好过呗。板桥村如今是要啥没啥,饿殍都快比活人多了,谁不想寻个好去处?”
孔莲心稍稍俯头,暗自斟酌措辞,片刻后道:“我思量,蘅国局势纷乱,西边天灾**不断,百姓难以安身。东边却似是另一番天地,据说……繁华非常。”
闻此,裴仁敛起茶盏,掸了掸衣角,神色平静仿佛在谈些无关紧要之事:“东边,权贵富豪云集,宅邸一座赛一座的奢华,雕梁画栋,金砖铺地。”顿了顿,他语气突变,“他们在那一边喊着为国为民,一边囤积居奇、大发国难财。”
孔莲心被这忽如其来的转折弄得始料未及,只觉千言万语皆噎在了喉间,话语无从说起,只得僵硬地点头示意。
二人相对无言,许久许久。
孔莲心实在耐不住这静,偏生裴仁跟个没事人似的,拖了把椅子四平八稳地坐下,腿一搭,背一靠,优哉游哉。
他硬着头皮开口:“那些逃向东边之人,究竟能讨个怎样活法?”言毕,他就恨不得把嘴缝上,这问得太忒蠢了点。
裴仁斜睨着孔莲心,面上似笑非笑,出口同针:“你倒是天真,且不说能不能活着走到东边,那些权贵们整日忙着争名夺利,压榨百姓,在他们跟前,难民犹如被丢进油锅里的虾米,指望他们发善心,不如指望老天爷开眼。”
一语终了,室内又重归岑寂。
孔莲心反复咀嚼裴仁的话,微感惊愕,原以为他是养尊处优的少爷,没料到对民间疾苦洞察入微,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边见孔莲心沉默,裴仁以为失言,拳头抵住嘴角,假咳数声,别过脸小声嘟囔道:“我不过一家之言,许是偏激了。”
见他仍作不语沉吟之态,裴仁心内辗转几回后又开腔:“这局势纷扰,如盲人摸象,各执一词。你我身处其中,犹如扁舟在浪,身不由己。但即便如此,有些底线不能丢,有些真相不能掩。”
孔莲心被他这一番连珠妙语拉回了神,面露迷茫:“你刚刚讲了什么?”
“他称失言了。”
孔莲心闻声抬眸,望向门槛处。只见裴仁师傅卓然而立在门口。
冷寂之息侵面而生,未近身前已觉霜寒。
裴仁瞧见,忙起身上前,拱手道:“师傅,您怎么突然莅临?”
顾了君轻抬手臂略挡,道:“无需多礼。”随即偏头看向孔莲心,“时限已到,可以送你出障了。”
孔莲心正欲颔首应下,忽觉不妥,便不动声色地将手背至身后,暗中掐了裴仁一把。
裴仁侧目,心领神会,遂悄然凑近他身侧,压低了声音道:“此乃家师溯梅真人。”
孔莲心会意,朝他行礼道:“承蒙溯梅真人相助,晚辈在此谢过。”
顾了君瞻见欲言又止,双唇翕动几下,终是抿紧,草草点头,往门外踱步而去。
孔莲心与裴仁落后六七步跟着,他用肘部轻碰裴仁,低语道:“你师父一贯如此高冷?”
裴仁点头:“鲜少见他改色。”稍作回想,又补道:“就没见他笑过。”
孔莲心眼波一动,无心而语:“无情道?”
不想裴仁竟也同时发声:“非也。”
两人相视顷刻,孔莲心眼中的询问之意更浓,裴仁便先开口道:“家师修的是全真道。”
孔莲心轻“哦”一声。
全真道。
它主张儒、释、道三教合一。
在教义上,全真道强调“全其本真”,即保全作为人的真性,通过修炼去除尘世间的诸多杂念和**。
在修行方式方面,全真道士一般需要出家住观。他们有严格的戒律,比如不娶妻,这是为了避免世俗婚姻生活中的情感羁绊和家庭琐事的干扰;不入俗,让道士尽量减少和世俗的纠葛,保持身心在相对纯净的宗教环境中修行;不饮酒,酒容易让人神志不清、乱性,所以戒酒是为了保持灵台清明,更好地进行精神和功法的修炼……
孔莲心嘴角轻撇,这般清规戒律,相较之下,那无情道似乎倒也没那般难熬了,起码少了些繁琐束缚。
“你之前为何问我那话?”裴仁又忽转话头。
孔莲心怔了怔,疑惑道:“哪句话?”
他微微仰头,回忆着说:“你打听现在灾荒最厉害的地方。”
孔莲心心思一转,忆起当时原是想探听乱城现今状况,怎奈裴仁所言尽是其他,未提乱城分毫。
他波澜未兴,悠悠而言:“不过随口问问罢了,如今灾荒之事,谁人不在议论?”
“真的?”
孔莲心听着裴仁那欠抽的口吻,暗叹怎么就被他缠上了。
方要继续沉默,裴仁忽而道:“行吧,权且信你次。”
孔莲心无语凝噎,心下想:莫不是我还得谢你这一信?
二人一路闲叙,基本是前言刚出,后语便离了十万八千里——毫无呼应。
俄顷,三人止于村口桃树下,旁边那几个小孩皆在,此外还有几个道士静立其处。
孔莲心望向顾了君,后者抬手拂过桃枝,转瞬,桃树轮廓渐虚,化为符纸纷扬坠下,落地为埃,周旁屏障顿显。
他震骇:现下符纸竟已进化至此?
顾了君诸事既毕,便退至一侧。
孔莲停在附近,死死盯着那被自己塞上符纸的小鬼迈向屏障,心下不住地思索双方符纸的强弱之较。
小鬼的手刚碰到屏障,便被一股无形之力推回,落地时还打了个趔趄。
一旁道士们像是白日见了鬼,先是错愕地愣在原地,立地围拢上前,目光在孩童身上来回扫视,小鬼则一脸懵懂地回望众人。
孔莲心刚松下紧绷的心弦,就见其他小孩陆续上前,却无一例外都被反弹而回。
此刻,不单道士们晕头转向,孔莲心同样云里雾里。
怪哉!那符纸理应只制住那一个小鬼,当下却像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莫不是其中还有什么隐秘关联,是我疏漏了?
一道士不信怪,抬腿踹向围挡,即刻被返回来。
孩子们:……
众道士:……
想来是孩童们惊觉身陷困厄,几个幼童复又号啕不止,成了一片喧闹的“哭海”,遂又差了几个道士去温言抚慰。
孔莲心在这嘈杂中抬眼望向顾了君,暮色沉沉,辨不明神情。
调转视线,反观裴仁满脸的不耐像要溢出来,他老先生双手捂着耳朵,完全没有要上前协助的意思。
孔莲心咬了咬牙,弃了拽他一道的想法。迎着这阵“哭声风暴”朝那走去。
他脚步匆匆,趋近之时,正看到道士们着手要对屏障有所破坏,刚要抬手制止。顾了君已先一步站定,口中轻轻吐出一个“枉”。
道士们闻之,手下动作戛然而止。俯仰之间,众人皆回忆起授课时师长偶然提及之辞,说逢此情形,唯“枉”者会用自身气息抵御屏障。
这些“枉”执念深重,但其能力微弱,气息亦是虚浮不稳。
不过说起来,破除这层网并非难事,可一旦如此,那些“枉”便会即刻魄散魂飘,消散于天地之间,再无转生之机。
一声轻笑钻进耳中,孔莲心循声侧首,裴仁不知啥时已溜至近旁,脸上挂着那副“早有所料”的得意神情。
除掉他本人、裴仁与顾了君,其余道士们无一不是呈现出惊惶之貌。
众人的讶异,不单是缘于此地竟会冒出一个“枉”,真正令他们心骇神摇的是,此番际遇中,他们竟误打误撞地碰上了“网中网”。
这事儿,真论起来,也辨不清是福是祸。
要晓得,破解这“网中网”本就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只因鲜有“枉者”愿牺牲性命成就此番局面。倘若真能成功化解,自是普天同庆,亡者夙愿得偿,往生极乐,道士们亦会凭此功绩获福泽深厚。
然而此间的迂回曲折、繁复纠葛,怕是唯有实实在在试过一回的人,才可体会得刻骨铭心。
毕竟,这网内所藏执念究竟怎样隐晦深沉、羞于启齿,都无从知晓。
史文述云,某网中网,执念是未战先逃弃城之耻、考场舞弊窃名之羞、情场插足夺爱之恶,件件皆为不齿之事。
归根结底,碰上这“网中网”全然仰仗机缘,切不可强行破之,毕竟他们肩负的使命便是超度亡魂、送其重生,怎可因莽撞而坏了阴骘善缘?
剩余的道士们面面相窥,皆哑口无言,孩子们许是被这诡谲的气场笼罩,哭泣声慢慢小了下去,几近于无。
原先有着庇护之功的屏障,此刻却宛如天堑,阻断了一切向外传递消息的可能。
他们正无计可施之时,顾了君上前,食指抬起,朝着那几个孩子的额头虚虚一点,瞬间,一点浅蓝色的荧光亮起,贴附在孩子们的额头。
众道士目睹此景,更是噤若寒蝉,不再言语。
顾了君此番作为,乃是布下了“游弋”之法。
被布下“游弋”之人,恰似水中游鱼,而施术者则是那无垠大海。
一旦被布下此术,便等于将性命交予了施术者。
受术者性命攸关之际,施术者便会消耗自身精元,为其挡下所有致命威胁。
正因如此,基本没人愿意做这样的事,更别说一次性在五个人身上布下此术了。
孔莲心底叹:这纯是不要命的路数。
目光触及顾了君向自己走来的身影,他便知事情要按预想发展了。虽说途中略有波折,但好歹无差池。
孔莲心素日里最不喜被人当成弱者加以保护,觉得那是一种折辱,失了自身的硬气。
但今时不同往日,这眼下无疑等同于多了层保障,如此权衡一番,倒也觉得无害有益了。
思及此,额头忽感温煦,他眨眼间,顾了君就已将手撤回。
孔莲心指尖摩挲额头,想着他站立的样子,原以为是那种寒彻入骨之态,没料到手还挺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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