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虞翻开了那册《花镜》,扫视起上面的文字来,他低垂着眼睛时,愈发显得睫毛秾密秀致,兰因在旁看着看着,便忍不住伸手摸了上去。
宣虞微微避开了脸,道:“做什么?”
兰因两手便转而环抱住了宣虞的一只小臂,羞涩地弯着眼睛,笑着看他:“我觉着你好好看啊!”
宣虞似笑非笑地睇了他眼,手指将书折在尾页,送到他的面前,示意他去看那上面的一段文字:
近日收敛旧物,偶然翻出一部少时所记随笔,记录的乃是当时构筑花境过程中的心得,掺杂着许多日常的散漫琐记,其中不少字句都关涉故人密私。
我自知时日不久,本欲直接将这本随笔毁去,以免为外人所觑,但一经重读,许多故人往事,便又历历浮现在了目前。想如今物是人非,我犹豫良久,终觉不舍,而又觉其中一些心得体悟,倒也称得上独到,或能裨益后人,便删减了些章句,又追加了纲目,整理成一部炼器的功法,与我的灵器“花镜”一同托付给了神秀君子。
我与君子的两个孩子皆无木属性灵根,自是无法继承这份功法,我便托君子日后将此书与花镜转赠给与蓬莱有渊源的有缘人,希望能将其传承下去,也算我对宗门一点微不足道的回馈吧。
孙小岚留。
见兰因像团小腮鼠一样缩着身体紧扒住自己,而抿着嘴唇,偷偷抬眸瞄向自己的眼神怯怯懵懂,明显是未解文字的含义,又担忧自己责怪,宣虞便简略地给他解释:
“这是孙小岚,也就是钟纨的母亲,留下的一部木系功法,意在指导木灵根修士感应、捕捉和使用木之灵气。孙小岚是医修圣手思邈道人之后,也是你母亲的故交,自幼在药师谷长大,受思邈道人栽培,承其药学理论,所留下的这部功法,正适合你在筑基前辅助《素问》使用——从今天起,你每日除了按时完成功课外,还需要按照这上面的要求,开始学着莳弄花草,亲近木行灵气。明白了吗?”
兰因把下巴搭在宣虞的臂弯里,闻言,埋着头许久都闷不作声。
宣虞微眯起眼睛,晃了晃自己被他抱在怀里的那只胳膊,仿若,是放柔了语气地问:“怎么,你不愿意?”
兰因抬脸,看着宣虞的脸色,见他神色仍旧柔和,便试探着央求道:“功课好多了,好累,我可不可以先不做这个……”
宣虞微笑,但同时,也毫不犹豫地从他怀里抽出了自己的手:“当然可以了。”
猝然被拂开,兰因愣了愣,敏感察觉到宣虞态度的微妙变化,清澈的大眼睛里波光流转,手指攥握着衣带,不安地注视了他一会儿,见宣虞重又拾起了那卷有关李孤灯的玉简阅读,便小心翼翼地蹭着膝行过来,凑到宣虞跟前,摇摆着脑袋,一会儿看看宣虞,一会儿又探头瞅瞅他手里的玉简。
然而眼巴巴看了半天,宣虞都始终没有露出愿意理睬他的意思,兰因不由咬了唇,手扶在宣虞的臂膀上,声音细细地问:“你生气了吗?”
宣虞闻言,眼也未抬,只冷淡道:“我生什么气?”
兰因的手和脑袋立时都耷了下去,不敢再随意吭声了。
又过了会儿,宣虞余光就瞥见兰因忽然飞快地跑出了门,哒哒的脚步声远了又近。
不过片刻,兰因便又从自己屋里取了笔、墨、纸跑了回来,他为引起宣虞关注,故意弄出声响,将宣纸簌簌地铺在凉簟上,啪地用笔搁压住,又哗啦啦展开那册《花镜》,接着才趴到纸上,十足假作用功地滕抄了起来。
宣虞一眼扫过去时,兰因正姿势僵硬地握笔蘸了墨,粗野地描起一个个奇丑,又奇大无比的歪字。
丹哥这时走进来,递来份名录道:“宗主,这是根据这次学宫大比结果整理出的随行人员名单,请您过目。”
宣虞接过来,看了看道:“宋湘离近日特别来信说思念小儿,把宋文期也加进名单里吧。”
丹哥应了声。
宣虞又用手指掸了掸名单,对她道:“另外通知这上面的人做好准备,十日后启程。”
兰因一直注意着他们的对话,听到这里,不由丢下了笔,跑过来,惊讶地问:“你要去哪?”
宣虞看着他,没回话。
兰因短时间几番被冷落,又得知宣虞就要离开,一下不安到了极致,眼圈下意识便红了,可怜兮兮地扯住了宣虞的小指。
宣虞这才道:“干嘛?”
察觉到他语气的软化,兰因心头一喜,鼻子却瞬间酸了,随着眨眼,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兰因用手背胡乱抹着眼泪道:“我不想你走……”
他本就生得一团雪白,近日又多泡洗髓汤,将身体中的杂垢排出,皮肤更显剔透,用力粗鲁地抹蹭,就红了大片。
宣虞拨开他的手,拇指抚过他脸颊红处:“你乖一点,听话的话,我就也带你去。”
兰因马上便一抽鼻子,破涕为笑了。
***
翌日傍晚,施天白前来霁山雪居拜见宣虞时,宣虞正悠闲地摇晃着竹交椅喝药,庭院里一地的狼藉,兰因拿着把小花铲,跑来跑去地锄着地,试图在东面的篱笆边移栽一树蔷薇并几株水栀子。
“天白?”宣虞放下药碗,微笑着问:“来找我有什么事?”
施天白笑嘻嘻地在宣虞脚边蹲下,他脸上的伤处抹了药膏,已大好了,只剩下淡淡的淤痕未褪:“就是想起好久没来给您请安了,所以来探望——宗主,”他强自按捺着,还是没压住语调里的得意:“您觉得,昨天大比,弟子表现得如何?”
宣虞手指点着竹椅扶手,回想了片刻,道:“我记得,你破宁家小子法阵的用符很机灵,唯独败给公输仪的那一场,是输在了他对你的用符习惯太过了解。大比讲究点到为止,很多符箓不宜与同门使用,考虑到这点,你这样已能算不错。”
施天白听他说完,不由急道:“那最后一场呢?我和闻人师妹各自用剑的那一场——”
宣虞似笑非笑地看他:“哦,那一场啊,”闻人语是学宫近年来众所公认的最强剑修,施天白特意在那一场比试里使剑击败她,手段还明显经过了一番构思,心思其实昭然若揭,但宣虞不想点破,便只是道:“也不错。”
施天白失望:“这就没了?”
——兰因从施天白来到雪居开始,便一直注意着他,这会儿见他和宣虞语气神态都亲近熟稔,不由停下了动作,借着拿袖子擦额间汗珠的空隙,大瞪着眼睛看着他们。
宣虞笑了笑,左颊的梨涡若隐若现,没立刻回答他,而是对着兰因招了招手,兰因马上扔下花铲,颠颠跑到了他身前。
宣虞将手边的汗巾子递了过去,接着双手环抱住膝,前倾身体,深深看向施天白:“所以天白你还想问什么?”
被他曜深的眼瞳一盯,施天白有一瞬的走神,不自觉就将深藏在心里的想法脱口而出:“我想拜宗主为师!”而这一说完,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但施天白从来就不是瞻前顾后的性格,既已说开,索性便笑吟吟地单刀直入了:“那您看我合不合适呢?”
宣虞垂眸,慢慢地,像是在斟酌着说辞道:“虽说道万变不离其宗,但到底术业有专,在符箓术上,我只恐见笑于令曾祖父,实在教不了你什么。”
施天白赶忙道:“我虽是施氏子弟,但自小就倾慕着剑修的风仪,这些年也从未放弃私下使剑,想拜您为师,自然是要弃符学剑……”
“弃符学剑?”宣虞倏地抬眼,眼神竟异常地锐利,内里锋芒直刺向施天白:“但你昨天那一剑,分明就是依赖符箓引动了水火之灵气,再利用创造出的特殊灵气环境,以剑之金气引爆雷霆,若没有先头的符箓做引线,你能结出那一剑的威力吗?”
见施天白被自己问得明显一愣,宣虞向后靠回了椅背上,交手淡淡道:“剑修不会将剑用如摆设,你一个雷灵根的修士,甚至不能凭自身的剑气引雷,你自己觉得你合不合适修剑道呢?——想做剑修,先要丢掉你用惯了的拐杖,学会自己站起来。”
施天白被他说得面皮一阵火辣辣发烫,猛地站起身来:“宗主,我知道了!”
宣虞点了点头,施天白行过礼,转身就往外走。
直到他背影都彻底消失不见,兰因仍在用汗巾子捂着脸,呆呆地发着怔。
宣虞看了他一眼:“想什么呢?”
兰因慢慢放下汗巾,眨着眼睛,困惑道:“为什么不答应做他的师父?你讨厌他吗?”
“在仙盟成立前,修真世家和宗门之间一直存在着很深的矛盾,即便是现在,出于一致目的共求合作,两者间依然时常发生摩擦,世家以血缘为枢纽,内部联合异常紧密,而宗门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让子弟一心专为门派效力,针对这点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宣虞并不因为兰因年纪小就敷衍他,反而从诸多细节看出他教养确是有限,便借此例跟他解释起世情:
“‘师犹胜父’——师徒关系的紧密程度比血缘父子犹甚,世家子一旦选择继承宗门绝学,就必须自此谨遵师命效力宗门,相当于自愿和家族脱离了关系,不再享有家族任何资源和继承权。像施钩玄,本名原作长玄,与天白的父亲——施家这代的家主都同属长字一辈,乃其同父异母的庶弟,是在拜入蓬莱门下后,才改了名字,除了祖谱,以此与家族彻底断了关系。”
“而施天白则是施家现任家主的嫡长子,也是他父亲属意的继承人,来蓬莱进学乃是当年一气之下的离家任性之举,他父亲一直都想把他接回施家,若得知他这番竟想要彻底脱离家族,必得激烈反对,”剩下的药早已凉了,宣虞一口喝完,忽然疑惑:“你笑什么呢?”
听到宣虞说到“师父比血缘上的父亲与你的关系还要亲密”一节时,兰因先是一怔,随即眼睛便倏地亮了,自顾自地开始歪着头,想入非非,从误会宣虞是自己爹爹,到后来宣虞否认,再到钟纨和神秀居士相处时的情形,又变成自己和宣虞,不对,应该还要更加亲昵……宣虞后面的话就再没入耳。
这会儿蓦地被宣虞叫了声,兰因从遐想中回过了神来,笑容却更甜蜜了,猛地蝴蝶一样扑向了宣虞,整个人扑到他的怀里:“那你做我的师父好不好?”
宣虞愣了愣,显然没料到兰因会突然也这样讲,然而一瞬失神过后,他便很快恢复了过来,握住兰因的肩膀转移话题道:“那你先去给花把水浇透了。”
兰因自是不懂,欢呼了声,像小鸟一样张着手臂飞跑过去,捡起地上的小水壶,一边往蔷薇和栀子花叶上喷水,一边回头望着宣虞甜笑。
太阳早落了下去,淡紫色的晚霞笼罩着雪居,宣虞支颐摇着竹椅,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晚风将蔷薇花微有酸涩的气息与水栀子浓郁的甜香搅到了一起,兰因深深地吸了一口,只觉那酸甜交杂的花香渐渐沁入了心脾。
附录一则:
《花镜》之
卷一【花经】
【蔷薇目】
(释名)《本草经》作“墙蘼”,“草蔓柔靡,依墙攀援而生”,故名。亦作“棠棣之花”。
(培植)喜光、喜湿,蔓生,宜架篱落种之。花小,叶细,茎硬多刺。花色有雪白、粉紫、朱红、淡黄、鹅黄、复色,重瓣、单瓣皆有,缀于枝头,小巧可爱,花期连春接夏,芳香清馥可人。其中名品有他如宝相、金钵盂、佛见笑、七姊妹、十姊妹等……
(入药)花酸、微寒,含蕊拌茶煎服,益气明目;根苦涩、冷,主治肺痈脓痰、泄痢腹痛、金疮肿痛、口舌糜烂、消渴尿多,酒煎服,附方如下……
(杂记)宣师兄与兰儿来访时,我正在整理蔷薇花架,应景取了蒸好的蔷薇花露入茶招待他们,饮茶时,我邀请他们品鉴我栽种的蔷薇,兰儿喜欢五色如梅的他如宝相,称其秾丽,宣师兄则以重瓣白色的佛见笑为佳,我注意到他每次鉴花,都中意那素白清雅如雪者,如栀子,梨花,辛夷……而兰儿虽以辛夷为名,却向来钟爱丽色。
正说话时,里屋那施三公子又疼得乱摔了东西,吓了兰儿一跳,我忙进屋去看他如何了,他嫌我来得迟,冲我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指桑骂槐着客人,又威胁着要寻死。
我出来时,便见宣师兄撂下茶盏,冷冷道:“他要想死早便安静死了,又怎会如此呱呱聒噪?”兰儿登时就笑出了声,我也忍着笑,但因为怕施三公子抹不开面子,当真羞恼了,只好抬高声音,佯装着向他们解释病人的难处…
(中间大段文字被删抹)…
但说着说着,兰儿和我不禁都有些动容,经脉尽断再被穿针重塑,其中的痛苦我们这些旁观者难以想象,而再想想害他到如此的…
(大段删抹)…
想及《诗》云“棠棣之华,鄂不韡韡”,何其讽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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