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比床硬多了,幼危蜷缩在里面却很快睡着了,他想,应该是比在云家睡得更安稳。
一觉无梦。
再醒来时,身下一阵摇摇晃晃,货车应该是刚行驶过一段糟糕的路况。
幼危揉了揉眼睛,他没有手机,不知道时间,只是小心推开箱子露出头,从货车箱门的缝隙中能看出,是早上了。
他不知道货车什么时候会停下来,也不确定被货车司机发现后,司机会不会立刻叫云家的人抓他回去。
可是抓他有什么用呢?想起画笔在背后游走的感觉,颜料的凉意,幼危恨不得把身上的血抽干净,这血脉他不要了。
他闭上眼,在车的颠簸中再次睡着了,货车在一个转弯后,终于停下来。
哐当一声,司机打开车厢。
我要被发现了。
幼危的心脏在疯狂跳动,他下意识握紧双手,手心中的异物又一次提醒他,他可以给云执鹰打电话。
如果司机欺负他,他可以给云执鹰打电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云执鹰一定会管他。
令幼危害怕的事并没有发生,刚打开货车门的司机被人叫到一边抽烟去了。
看看打开的车门,幼危把纸条塞进口袋,轻手轻脚跳下车,他探头看见司机只顾着聊天,没有发现他,飞快地往另一个放向跑。
他不能总是靠别人。
亲生哥哥都靠不住,他不能把希望留给一个陌生人。
幼危跑到公交车站台,确定了自己的位置。
现在他还剩下唯一的希望,他的养母。
他的养母在他挨打时总是一声不吭,甚至不看一眼,而酒鬼只要能打他,绝不会打他的养母。有的时候他觉得替养母受罪是应该的,有的时候他又觉得哪有看着儿子挨打还视若无睹的母亲。
他恨养母没有保护过他,直到酒鬼要卖了他,带买家回来的那一晚,养母拼死护着他。
幼危从没有见过那么多血,那么多血都是从他瘦弱的养母身体上流出来的,她的血快要流干了。
在最后的关头,是养母在保护他。
对于现在的幼危而言,养母是最后的希望。
马路两边的早餐店生意红火,有的人买好早餐边走边狼吞虎咽,蒸笼掀开,鲜肉小笼包的香味直朝鼻子里钻。
幼危想幸亏他昨晚吃的很多,现在一点也不饿,他裹紧外套,加快脚步。
城中村的居民这些日子来,最大的话题就是那个整天喝酒打老婆孩子的酒鬼发了一笔横财。
老天真是瞎了眼,竟然让这种出门就该被车撞死的畜牲发财!
所有人的唾弃声中,都是一言难尽的嫉妒。
因为让酒鬼发横财的对象,还是他那个整天挨打的儿子!如果酒鬼是中彩票,他们还不会这么嫉妒!
“谁知道怎么搞错的,要我说医院也没那么糊涂吧,抱错孩子!这可是医疗事故!”
“呦!要真是这样,把亲儿子都搞错了,酒鬼不得去医院闹!医闹!”
“要我说没那工夫吧,也有几百万了。”
“他还嫌钱多吗!医院有钱!随随便便一闹,又是几百万!”
“要我看,就是黑了良心,故意换的吧!所以才没去医院闹?”
“酒鬼故意换的?那他能甘心养别人的种?不早就丢到路边饿死了。”
“那就是他老婆故意换的,要我说啊,别看平时一个字也不吭,这女人可精着呢。”
“可不是,难怪儿子挨打也不见她拦一下,要是我家那个敢动我儿子一根指头,他哪只手动的我剁他哪只手!”
“老宋媳妇你儿子可是咱们楼唯一的大学生,多给你争气!”
被称为老宋媳妇的女人故意把八卦话题带到自己身上,一边洋洋得意地接受吹捧,一边飞快地摘豆角。
楼道的空间大,正好挡住冷风,整栋楼的人都喜欢来这里摘菜。
“……你怎么回来了!”
“瞧瞧这一身,挺贵的吧。”
他们看见一个不敢相信的人出现在眼前。
“阿姨。”幼危低着头,怯怯地打了一声招呼,灵活地穿过去,飞速爬上楼。
看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女人们压低声音,狐疑地猜测:
“他爸妈让他回来的?不能吧。”
“没报警把那两人抓起来就不错了,还让儿子回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整天打的,身上有一块好肉吗。”
“就是,没报警抓起来还给那俩畜牲钱,这是亲生父母能干出来的事?”
“那他回来干什么?酒鬼是在家里吧。”
“在家在家,今儿三点多回来的,吵死了。”
“是回来报复的吧!”
“也不看看能不能打得过,就他那小胳膊小腿的。”
“谁知道呢。”
幼危知道酒鬼的生活习惯,这个时间,他肯定是在家里睡觉。有的时候喝大了他也能奇迹般走回家里,有的时候干脆就在饭馆里睡,不过老板肯定会打电话给他养母。而酒鬼只要睡着了,他就是安全的。
他刚离开这个噩梦一般的地方,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还是主动跑回来。
不过没关系,马上就要结束了。
他敲响房门。
里面的木门被打开,隔着锈迹斑驳的铁门,幼危看见了依旧憔悴瘦小的养母。
养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回来了!”
幼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看见家里大变样,原本家里的家具都是被酒鬼砸过,勉强用,现在都换了新的,还有新电视和冰箱。如果不是酒鬼震天响的呼声从卧室传来,他或许会以为敲错了门。
养母走出来,关上木门,她声音这才大了一些,又问了一遍:“你怎么回来了?你爸妈呢?”
幼危张了张嘴。
养母盯着他的脸,继续问:“你爸妈呢?他们对你好吗?”
好吗?把他丢给两个恶魔,这样算好吗?可只是不管不顾袖手旁边,没有打骂他,这样能算不好吗?
看见他犹豫,养母的脸色霎时就变了。她本来就苍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二十岁,这下更是像耗尽了全部生命力。
她这么害怕,幼危只见过一次,就是那天晚上酒鬼带买家回来看货,准备卖了他。
不,应该说更害怕。
幼危猛地发现,养母的脸色其实比那次更害怕!养母遇到了比那晚要卖了他更令她害怕的事!
“他们对你不好吗!他们也打你吗!”养母浑浊的双眼泛起泪花,“难道他们也打人吗!狗东西看起来人模狗样的,怎么也打人!畜牲!披着人皮的畜牲!迟早要遭天谴!下地狱!”
幼危不敢相信地看着养母,看着他挨打却一声不吭的养母,竟然会因为误会他的亲生父母打人,在赌咒!
“他们不打人。”幼危仿佛明白了什么,“他们没打过他。”
养母抓住他的胳膊:“真的!他们对你好吗!”
这时候,幼危什么都明白了,他心底明明察觉到一阵苦涩,眼睛仿佛却流干了泪似的,没有任何触动:“我的亲生父母不打人,所以他们没打过你亲儿子一下。云家全家上下对你亲儿子都很好,甚至连管家保姆,都对他唯命是从。这才是你想知道的事,对吧,你只想知道你亲生儿子过得怎么样。”
楼下是生活的喧嚣声,而他们身边却很安静。
养母的脸色十分僵硬:“不是的,你怎么会这么想,你们都是妈妈的肉,妈妈只是没见过他而已。”
幼危不动声色退后半步,拉开距离:“是你在我们出生的时候,换了我们,对吧,他不知道。不然他知道我不是他的种,肯定在一开始就打死我。当时你就知道他靠不住,想给亲生儿子找个好归宿,所以才这么做。”
“那天晚上他想卖了我,你也不是真心想保护我,对吧?因为你知道如果他真的卖了我,这件事被云家知道,云家的亲生儿子被你们卖掉了害死了,很有可能连累你的亲生孩子。你豁出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不是保护我,而是保护你的亲生儿子。”
“从前他打我的时候,我总是看着你,希望你来保护我。希望你去警察局报案,希望你能去找居委会。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沉默,现在我明白了,你怕闹大,他们就会发现,你怕你的亲生儿子被送回来,你怕他挨打。”
“他过得很好,非常好。你做到了,你把亲生儿子保护得很好,你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养母的脸色越来越差,让她看起来仿佛要马上晕倒。
幼危却苦笑了一下:“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不会告诉他的。”
养母双唇嗫嚅着,好半晌才终于开口:“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是有很多福要享的,要下地狱的是我,你要恨就恨我。”
幼危无法评价这份母爱,因为他出生在云家注定荣华富贵,就活该被偷换走十八年的人生?
他只知道,让他鼓起勇气跑回来的那份希望,彻底破灭了。
原来他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晚的保护,也是他的错觉。
幼危往楼下走,双腿仿佛灌了铅。
他还能去哪里?
他不知道。
天大地大,确实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冷风吹来云,挡住了太阳,没有阳光,温度骤降,贫民区的握手楼间更是常年不见阳光,冷得人骨头都仿佛被冻僵了。
幼危把手插进兜里取暖,指尖碰到一个硬物。
他一愣,这才想起来是什么。
他把便签拿出来,展开,是一串电话号码。
他为什么在这里?对了,云执鹰说今天早上要带他出门买手机,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手机,他们没有约好是几点出门,他想早点起床等云执鹰来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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