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舰驶出空港不久,西尔维娅很快去套间换了一身轻飘飘的白色长裙,摘下那颇有份量的黄金桂冠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那对变石猫眼留在耳畔。
她确实喜欢这件礼物,绿,天真浪漫,红,诱惑堕落,一件自我表达的道具,如此奢华的叛逆!
舷窗外,故乡已是一颗袖珍的蓝色小球,还在逐渐缩小、淡出。星云绚烂似彩色的雾气,而星舰就在这云团中穿行。
宇宙的风景难道不是无声的音乐吗?破碎的音符缀在幽暗的陨石带上,沉静深邃之下激荡着毁灭的无穷伟力。
如今宇宙的威能依然沛莫能御,附着其上的神秘感却被逐渐祛魅剥离。联邦自以为坐拥十二个星舰编队就征服了浩瀚星空,全然忘了不到百年前是怎样狼狈出逃,惶惶如丧家之犬。
名为“大灾变”的一系列混合灾难后,飞离母星的一部分舰队在遥远的英仙悬臂重建起新生的联邦。
人们在近百年的末日余波和漫长且希望渺茫的太空流亡中丢掉了太多东西,在新的土地上复刻有形之物轻而易举,要挽回无形之术却难于登天。
末日是最有效的过滤器,人口爆炸通过一种极具黑色幽默的方式得到解决。
科学在一场场葬礼间飞速发展,浩劫下伦理限制被抛诸脑后。虔诚的信仰转投权柄、力量和放纵享乐的门下,宗教在星际航行中逐渐退出了主流舞台。政治强人与寡头集团达成妥协,古罗马的元老院制度在千年后竟然重获新生。
很长一段时间里,文化完全倒向了自由放纵,现下要缔结婚姻关系几乎不存在任何限制。戒律还有什么意义?假如死亡接踵而来。
追悼古典的思潮是联邦姑且安身后历史的又一次回环,但大灾变无疑彻底重塑了联邦的精神世界。
联邦公民仍习惯性地把主星系的恒星称为太阳,只是它再也不是赫利俄斯所驾的黄金马车,而不过是一团等离子体,数十亿年来持续发生着聚变反应。
至于月亮?拉文纳并没有那么巧合地拥有一颗同样的卫星,这个单词连带着潮汐一同消逝无踪。那片虚妄的月色于历史深处高悬,永远也无法抵达。
西尔维娅大学时加入了联邦相当出名的阿卡迪亚诗社,社员们在诗行中幻想月光的风姿,它要有多美,才值得过去的人们不厌其烦地反复描摹?
联邦的夜空灯火璀璨,只是再没有端居宝座的月后,簇拥她的星辰女仙也随之黯淡。
这代人从来没见过月亮。
三人久别重逢,自然要好好叙旧,嗯,这主要是指宁录,西尔维娅和艾蒂安三个月前还一起在毕业典礼上抱头痛哭过,西尔维娅负责抱着他的头,艾蒂安负责痛哭。
等西尔维娅按约定走到酒廊,艾蒂安已经靠在吧台上等他们了,正撑着头无聊地看郁金香杯里的气泡酒冒泡泡。
西尔维娅无声地牵动嘴角,“不是刚拿下星舰驾驶证么,艾蒂?看你上周连发二十多条推的劲头,我还以为你恨不得自己把星舰开过来。”她施施然在旁边坐下开始翻酒单。
“嘿,西尔维,你知道我小时候第一次模拟驾驶星舰是什么情况吗?”艾蒂安转过头盯着她的眼睛,用一种严肃的口吻说。
“想必相当惨烈?”西尔维娅毫不客气地断言,向酒保要了份生火腿配冷冻密瓜球和一杯航空信。
“这么说吧,你知道大灾变前有一种东西叫滚筒洗衣机么?”更认真的语气,但艾蒂安脸上已经有些绷不住了。
“我就是里面装着洗的衣服。”
西尔维娅大笑。
“因为小时候的记忆太惨烈了,我一直都不敢开。这个假期想着要找点不可能的事挑战一下才去考的,没想到一次就过了。我还是挺厉害的嘛。”
艾蒂安耸耸肩道,“不过再开就免了吧,拿了证也没用,到现在我坐上驾驶席都头晕恶心。”
“只有家里人知道这回事,不要告诉别人哦。”艾蒂安戏谑地笑,眨动着他金棕色的眼睛。
说完闲话,西尔维娅提起她本来要问艾蒂安的事。在拉文纳,除了所谓的正规媒体外,还有一类颇有影响的传播渠道,也就是独立论坛和个人博客。
“艾蒂,你知道我们学校特别火的那个博客,当代帕尔纳索斯,为什么宣布停止运营了吗?”
当代帕尔纳索斯,这是拉文纳大学相当有名的一个博客,三年前突然冒头,主要关注本校和友校的各类事件,兼顾主星的时事热点评论。文笔风趣幽默,讽刺时又辛辣刻薄,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甚至在主星大学生之外都相当有人气。
最有趣的是,它背后的号主似乎对西尔维娅情有独钟,四年来不知撰写了多少吹捧她的推文,在一众讽刺博文中显得画风迥异,堪称是她的铁杆粉丝。
其中一条让西尔维娅笑了好久的博文写道:
『音乐看起来像光,光听起来像音乐,听说这叫联觉。我不懂这是什么感觉,直到我遇见西尔维娅·兰德小姐。我的每个周三都成了金色,因为西尔会在午后三刻,从河畔走来上大课[太开心.jpg]』
博主甚至在这条博文下面亲自上阵和评论区开吵:『友校别来酸了,就算兰德小姐的父亲在帝国理工,她也是我们拉文纳大学的光之花。西尔,我的西尔!我的光与火!我的罪恶与灵魂!』
但,就在几天前,这个有着数十万关注者的博客,突然宣布停止一切活动。
“我怎么会知道?西尔维,你未免太抬举我了,我的业务范围可没有那么广。”艾蒂安哈哈两声,举杯喝了一口。
“上次诗歌比赛,不是你去联系那些个人博主推广的吗,我还以为你会认识Ta。”西尔维娅之所以会想到艾蒂安,自然不是毫无来由。
除此之外,艾蒂安在学校参加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社团活动,各学院的人他都认识,消息自然灵通。
“上次诗社让我负责联系各大学的个人博主,只是因为我是提摩西的室友而已,你知道的,他是我们校报的主编,私下里自己运营的号还有几万粉,说起来我算是沾了他的光……”
他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的表情。“虽然我是加到了几个博主的个人终端号啦,但帕尔纳索斯是个例外,他一直都只通过私信和我联系。现在去问估计也不会有回复了,抱歉。”
“真可惜,我还挺喜欢那个账号的。”西尔维娅遗憾地说,“我还想着有机会能认识一下号主呢。”
“能得西尔维这么说,那家伙恐怕死而无憾了!他估计还会自称为你的知己什么的。”艾蒂安狂笑,提出一种猜想。
“可能正好和我们同届,今年毕业了?毕竟他不接广告可没法变现,当然也可能是说话太损接不到商单。这不只能去找工作吗。”
西尔维娅微微蹙眉,“那样的话,Ta不是应该在毕业季发声明么,何必拖到现在?这时间挺奇怪的,前后都不搭界,我倒觉得像是私人原因。”
“你的推理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我们也不知道别人具体是什么情况。”艾蒂安调整了下身体,看上去有些困惑,他皱起眉头盯着酒液。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你不是不爱刷博客吗?”
“我只是觉得,几十万粉丝的号呢,就这么停更多可惜。再说,Ta算得上是我的头号粉丝了吧?”
西尔维娅捧着脸叹气。“要是Ta停更了,我以后挨骂都没人帮我说话了。”
“怎么会,又不是就他一个人能上网。说真的不用担心,我看了,网上基本都在吹捧你嘛。”
艾蒂安拍着胸脯打了包票,“要是西尔维真的好奇,我回去就试着联系下别的博主问问,说不定有人知道呢?”
“人的态度是变得很快的。也许今天他们还爱我入迷,明天就恨我入骨了。我可不会寄希望于人的好恶上。”西尔维娅莞尔。
“我就先谢谢你吧。”
西尔维娅想要的,当然不是所谓的夸夸。不过,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就算宣之于口,恐怕听起来也只是杞人忧天而已。
几年前,深空传来的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把原本还能维持表面平静的联邦搅得风云骤变。
大灾变时四散奔逃的舰队于星海各方成功重建,联邦不再是——当然不可能是——那个唯一的幸运儿。
大叙事的云层消解不过百年就卷土重来,呼唤着聚合力量重新在联邦上空吸引堆积。人类自命为创造历史的主体,而实际上不过是被历史叙事牵着鼻子走。
新的宜居星球就是新的黄金……当然也可能是新的战争,执政官大选在即,联邦局势如星火散落待燃,而西尔维娅只愿师从火焰。
酒保送上西尔维娅的点单,艾蒂安望了眼航空信宛若云霭的酒体,几乎是立刻另起了一个话题。
“我最近觉得调酒还挺好玩的,就去学了一下,西尔维要试试吗?”艾蒂安嘴上问着,人已经转进了吧台,把调酒壶从调酒师面前顺了过来。
调酒师站在吧台里无奈地笑,旋即递来了冰块和长勺,配合地给他打下手。
这位贵公子生命中还从未有过悲苦的曲调,那份任性也就来得理所当然。
“先来杯尼格罗尼吧,最后的苦味会带你冲上云霄!”艾蒂安好像兴致很高的样子,西尔维娅自然没必要扫兴,她饶有兴味地端着杯子啜饮,看艾蒂安接过调酒师递来的甜味美思。
宁录这时才姗姗来迟,“抱歉,处理了一下消息。连假期都不放过我,我平时怎么没感觉自己有这么重要?”
虽说是在抱怨,他脸上仍含着柔和的笑。西尔维娅的记忆里,宁录好像就没有失态的时候。
“亲爱的,你来得正好。再晚就错过艾蒂安的表演了。”西尔维娅举杯示意。
她已经知道艾蒂安在说谎了。
调酒什么的,只是逃避这个话题的借口。
他绝对认识博主。甚至……说不定就是博主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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