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山风清朗。
自半山腰的树上望去,草木繁盛的山坡上零星开着几簇雪白的花,也不知是不是眼花了,江窈竟瞧见那小白花长了脚般缓缓挪动。
她一惊,以为自己遇见了灵怪,一不留神从树上掉了下来。
竟然不觉得疼。
她象征性地揉了揉膝盖,听到身后的轻笑声,他显然在克制着自己不去嘲笑她,但还是没藏住笑意。
江窈撅起嘴,“笑什么笑,你一个男子汉连爬树都不会呢!”
这样一想,江窈便生出一股子“虽败犹荣”的自豪,她一咕噜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树叶和尘土,捡起滚落到一旁的果子。
自己吃了一颗,令一颗递给方才嗤笑她的少年。长生刚接过果子,自远处树丛里窜出个气急败坏的老头。
“好哇你们两个小毛贼!我说我这果子怎么都长了脚了,原来不是果子长脚了,是有人长了三只手!”
刚入嘴的甜梨一下卡在喉头了,江窈又咬了一口,使劲咽下去,方把卡着的那块也一道推入了腹中。
要命!这老头在邻里是出了名的凶悍!
趁老头还来不及看清他们的脸,江窈把手里的甜梨一扔,拉起长生拔腿就跑,留老头在身后紧追不舍。
长生体弱,宰只鸡都吃力的人,渐渐地跑不动了。他垂下腰气喘吁吁地,本就苍白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
他说:“妹妹,你跑吧。”
江窈不悦地板起脸,嗔怪道:“不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她要拉起长生,长生却把她的手拨开。“我自己有办法躲开,带着你跑只会拖我后腿。”
江窈不高兴了,她虽笨拙,但也不至于是个拖油瓶吧?
“走就走!”她也不含糊,拔腿就跑。
反正长生哥哥平时足智多谋,他可是读过私塾念过书的人,牙山村里尽是些目不识丁的大老粗,长生肯定有法子脱身。
逃回了家中等了小半天,长生一直没回来,江窈逐渐不安起来,他不会是被那老头逮住揍一顿吧?
长生没有挨老头的打。
老头只是拎着长生找上了门,听了老头数落长生的罪状,姜叔话都说不利索了。
其实在村子里,小孩子家家偷点瓜果都是小事,只是邻里那老头一家子都蛮横,姜叔不敢得罪人,好说歹说,送了只老母鸡才平息了老头的怒火。
原本这事就要过去了,可老头临走前还阴阳怪气地对姜叔说了一番话。
“我听说啊,这孩子被亲戚送人是因为他爹犯了大罪!你可得紧管着点,老话说小时偷针,长大偷金!你们家这几年好不容易抬起头做人,可别让这小子又给毁了!”
老头走后,姜叔一个人抱着头,坐在院子里低着头坐了好一会。
江窈蹑手蹑脚从屋里出来,脚刚跨过门槛,姜叔忽然沉默着起身,走到长生面前。
平日里不舍得动他们半根手指头的姜叔抄起藤条狠狠打了长生几下!
少年瘦薄的身子蜷缩起来,他太瘦了,薄薄的衣衫根本遮不住脊背上凸起的脊骨,却只躺在地上没有求饶。
江窈赶紧跑过去,张开手护住长生:“爹爹别打了!别打了!那果子是我偷的!”
这是两年来江窈第一次叫姜叔爹爹,姜叔那惯有的心软又回来了,他挫败地扔掉鞭子,走进屋里把自己关了起来。
“哥哥你怎么样了?”江窈愧疚地跑过去想扶起长生。
长生目光涣散,躺在地上纹丝不动。
她以为他是被打疼了,害怕得眼泪都掉了出来,急急问道:“长生哥哥,你你怎么了?”
长生仍是定定地睁着眼。
江窈六神无主,又不敢去找姜叔,她被姜叔方才的样子吓到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比那老头还讨厌,要不是她贪嘴偷果子,要不是她扔下长生跑掉了,他怎么会被打?
“我没事。”
许久后长生发出了声若蚊蝇的回应。
江窈赶紧把他扶起来,长生的脊背上和臂膀都被藤条抽打出了赤红的印子。
她又开始掉金豆子了。
长生有气无力地苦笑着:“别哭了。”
虽然表情语气都很无奈,江窈却知道他并未责怪自己,反倒依旧纵容。
此事最终以“主犯”江窈被罚晚间不许吃饭告终。
她是个小馋猫,这个惩罚对她来说简直比打她还痛苦。夜里江窈饿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可越翻滚越耗体力,越觉得饿。
姜叔为以儆效尤,把灶房都给锁上了。
江窈只能抱着枕头哀叹。
也许是饿坏了导致出现了幻觉,她竟看到眼前出现一只梨,眨个眼再睁开,变成了半只。
生怕再眨眼梨就没了,江窈赶紧伸手夺过来就放嘴里咬了一口。
不是幻觉,还挺甜!
她如梦初醒,一抬头,就着窗外的月光,看到长生清秀的脸。
江窈爬起来,坐在床上呆呆望着他:“长生哥哥,你哪里来的梨啊?”
“白日里逃跑的时候藏起来的,后来忘了。”长生微耸了耸肩,其实是在山道上绊了一跤,放在胸前的梨掉出来嗑坏了,也正是捡梨的功夫,被老头追上了。
听他提到逃跑,江窈垂下头,感到无比懊丧:“都怪我。”
长生自己反而无所谓,垂下眼眸淡声说:“只是觉得可惜了那只鸡,早知道多摘几个。”
江窈被他一本正经说着不正经话的样子给逗笑了。
她甚至觉得,像长生哥哥这般缄默寡言的人,说起顽笑话反倒更有趣,他冷着脸说笑话的模样,可比别人声情并茂的模样还要好笑。
有了这半个甜滋滋的梨,江窈总算能睡着了,白日里心惊肉跳的逃跑经历令她心有余悸,半睡半醒时还感觉腿上的筋肉一抽一抽地,接着她就不由自主迈开腿跑了起来。
跑着跑着,脑后似长了眼睛,竟能看到追在后头那凶神恶煞的老头。
老头长出了长长的头发,粗布衣服也变得光鲜亮丽起来,干瘪的唇上涂满了鲜红的口脂,简直像只长着血盆大口的母夜叉!
“哥哥!长生哥哥!快救我!”
江窈尖叫着呼救,扑腾在半空的小手还是被母夜叉抓住了。她恐惧得紧闭上眼,怒从心头起,大骂了一句:“老母夜叉!”
“你说什么?”母夜叉说话了。
这阴仄仄的一声猛然把江窈惊醒,睁开眼,福嬷嬷凶巴巴的脸出现在眼前。
一时间江窈只感到了无边无际的绝望,“这一定是个梦。”
她闭上眼,又倒回柔软的枕头里,还拉起被子把自己埋了起来。
但愿长睡不复醒……!
自欺欺人的江窈最终还是被福嬷嬷连人带被子从床上拎了起来。
福嬷嬷深吸了口气,竭力使自己心平气和,“二小姐,已是日上三竿了,您现在是大家闺秀,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家的孩子,需得学着约束己身。”
昨夜被罚顶着水杯站立的滋味还残留在膝盖处,江窈打了个寒噤。
那时福嬷嬷说的也是同样的话。
心情沉重地起身洗漱更衣,用完了早膳,江窈木然坐在院中等着。
福嬷嬷端着水杯过来了。
她很自觉,接过水杯就往脑袋上顶,乖觉地在树下站好。
“今日不罚站。”福嬷嬷点了点头,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
江窈如蒙大赦,取下茶杯,很有眼力见地道谢。“谢谢嬷嬷!”
福嬷嬷瞥一眼她手里的茶杯,曼声道:“今日教二姑娘学礼仪。”
学礼仪,她有经验,江窈暗自窃喜。
“茶杯置于头顶,从这走到墙角,若连续三趟茶水不溢出,便可结束。”福嬷嬷撂下话,让到一旁:“请吧,二小姐。”
她这才见识到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昨夜顶着碗站了半个时辰,这会腿直打颤,偏偏院中小路还是用卵石铺就的,软底鞋走上去硌得慌。
接连摔碎了三个景德镇白瓷杯后,江窈瘫坐在地,心疼地捡起碎片:“嬷嬷,府里的茶杯是不是都很贵啊,我倒不是懒惰,只是不忍心让府里为我花钱。”
“那就从你月钱里扣。”
狐狸爹悠哉悠哉地,背着手站在院门,不知已看了多久的戏。
谁知江窈听到此话反倒一脸欣喜:“我还有月钱?”
云謇反问她:“怎么,你还不愿要?”
“怎么会!”江窈从地上爬起来,讨好地问云謇,“爹爹,我月例能有多少?”
“十两银子。”云謇说,待捕捉到了小姑娘眼里的亮光后,再慢悠悠地补上一刀:“正好够买三个这样的茶杯。”
这大概是江窈回到云家后,最难过的一日了,短短一日里,她体悟到了从至高处跌落、自美梦中惊醒是何滋味。
最后找了个木碗顶着,如履薄冰地走着,小声嘀咕着:“兴许是认错亲了。”
好在云謇未听到。
他在走神,同样的地方,福嬷嬷也同十几年前一样立在树下,甚至茶盏中泡着的仍旧是君山银针。
时间似乎并未流逝,然而细看之下,光阴有迹可循。院中那棵树长高了一大截,当年的福姨成了福嬷嬷,他自己鬓边也生了几丝华发。
曾经那个清冷婉约的姑娘一眨眼在天地间消失无踪,只留下个仅容貌与她有三分相似的小女娃。
又是“哐当”的一声,云謇和福嬷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读到了无奈和困惑。
他看着那摇摇晃晃的身影,忍不住问道,“你说,她到底像谁呢?”
福嬷嬷不语,她心知不是在问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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