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难料，人心叵测，这个道理白玉京很早就知道了。
正因如此，他虽然能看见很多常人无意泄露的情绪，但是其实不大信这个与生俱来的能力。
就像现在，白玉京看着眼神晦暗不明的解清池，还以为后者被他的话气得恨不得要咬上来。
下一刻，解清池就毫无征兆地松开手，扶着横栏缓慢起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向殿外。
他停在了门边，仰头望了一会儿无明无音的长夜，然后侧首看向白玉京说：“东西已经备好了，今夜我就送你出去。”
白玉京：“什么东西？”
解清池：“……赔礼。”
白玉京轻“嗯”了声，抬手拿了件大氅系好，提着行灯离开了解家。
解清池紧抿着唇，见他头也不回地样子，低头骂了句：“没良心的。”
脑中斟酌的话一句都没用上，解清池又疼又气，躺在床上整宿未睡。
第二天，解通纠带着药来到庭院。他任解家通纠一职，需身正严明，监视审断，不得徇私。
解清池随意把人带回来扣押，实在做得太过于没规矩了些。
但是，他同样也是解清池的二哥，见人受罚到底还是心软。
院里的小厮经过昨天那一出，都有些胆战心惊的。一个个小心翼翼地通报，领着人进去。
解清池靠在榻上，刚换的衣裳不过片刻，就浸透出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清池。”解通纠唤了声，“二哥给你带药来了。”
解清池道了谢，又吩咐小厮上茶。
解通纠坐了下来，在心里想着怎么开口。他知道对方性子倔强，拿规矩压肯定不会低头。
思索了良久，他循循善诱道：“清池，你是当真喜欢那位公子吗？”
他想告诉清池，若是喜欢，他的所作所为只会把人越推越远。
怎么回话都斟酌好了，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对方压根不配合。
解清池看了他一眼，淡淡说了句：“没有。”
解通纠：“……？”
解通纠愣怔了好一会才缓过来，勉强将话拐了回来，“不管喜不喜欢，你这样扣押人总是不对的。”
解清池指尖蜷缩了下，没有像昨夜一样出声反驳。
解通纠叹了口气，温温和和道：“我听闻那位白公子是你在深巷带回来的，我已经派人去寻他的亲眷。在此之前就让他住在解家做客，这样你也能时时去见他。”
“就算往后找到了，上三州来回不过三五天，不是什么难事，你依旧可以常去见他，成不成？”
“不必。”
解通纠皱了皱眉，又听见解清池说：“他已经走了。”
走了？解通纠讶然问：“什么时候？”
解清池：“昨夜。”
解清池受完刑罚的时候已是后半夜，那几乎是他一回来，就送白玉京离开解家了。
解通纠这下不明白了，“竟然你早就想好了让人离开，为什么不在戒堂上说出来？”
偏偏要等受完刑罚后，再送人离开？
解通纠见他不欲多言，也没继续追问。反正人已经不在这儿了，只当清池想明白了。
他又劝慰了几句，放下药回了戒堂。
屋里静了下来，解清池半垂着眼帘，冬日暖阳融在身上，显出几分薄凉。
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只是明白了一件本就清楚的事，但依旧不愿松口。毕竟这是他带回来的，无论放走还是囚禁，都与旁人无关。
后来解清池回想起来，发现一切其实早有预兆。就算重来一回不遇见白玉京，没有这段前缘，于他来说也不过是重蹈覆辙。
他用了一段漫长又短暂的时间，越过几个境界，突破至大乘期，坐上了解家家主的位置。
琼州百姓皆知，这位新上任的家主，符箓阵法，修为诀术，琴棋书画，丹医百药，无一不精。
不止外面议论纷纷，解家内部也为此动荡了一番。到底是权力更迭，哪怕算的上平稳交渡，企图趁乱插一手的人也不少。
除了这些以外，最难的还数弟子，要知道解家有千条清规戒律，平日触犯了一些无伤大雅的也没人计较。
而这条隐形的规定，在新家主上任后就被推翻。律堂肃清，凡犯戒弟子无论事大事小，俱免不了责斥。
可要说解清池有多重规矩也不尽然，解家弟子见不到人也就罢了。相处久了的都知晓，他是这解家最不守规矩的。
他做这些只是因为不喜欢任何脱离掌控，意料之外的事。
在解清池看来，那些清规戒律，不过是用来御人的。
当年他修为低微，不得放肆。所以心里就一把度尺，什么事退于规矩之后，又有什么事值得他违反戒律，受下刑罚也要去做。
现在他身处高位，自然无所顾忌。若有人能将他扯下来，让他再守回去，那亦无不可。
从大乘走到渡劫这段路也意外的平和，唯一的差错就是，解清池没有飞升。
解家在上三州仙门中属上流，可近万年飞升仙神的人越来越少，甚至千年都不一定有一个。
流传下来的只言片语，被他翻来覆去看了遍，最终也没寻到什么法子，所以他选择了剑走偏锋。
哪怕是解家的人也没想到，解清池会妄为到这种程度——
百般周折在九州找到仙神的痕迹，然后不惜一切将其扣下！
符灵就是那个被囚禁的倒霉蛋，偷偷溜出来玩儿，结果因为一时心软帮了户人家，露了马脚被人盯上，直接下药带到了琼州。
他原身为精，修为不过凡人筑基，上了天域后也没再进半步。现在破不开环绕在周围的禁止，只能着急地来回打转。
别说解清池，带他回来的人都在怀疑，这真的是仙神？
观察了几日，解清池索性单刀直入，现身问道：“你真的是仙神？”
面对这狐疑的眼神，符灵心里有些羞愧，但这不妨碍他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是，当然不是，我就一个刚成形的精！”
他满脸“我不知道你说什么”的懵懂，以为这样就能被放，不成想铮然一声，长剑出鞘抵在咽喉。
解清池淡淡道：“不是啊，那你就去死吧。”
符灵：“？？！”
不对，这走向真的不对。
感觉到脖子上传来的刺痛，符灵不敢迟疑，嚷道：“等等，等等我是！”
“是什么？”
“仙神！我是仙神！”
声音带着凄厉，好在剑刃马上移开，符灵瘫坐在地上，摸着自己还健在的脖子喘气。
“你既然说你是仙神，那么司掌什么？”解清池问。
符灵缓了一会儿，在脑中思忖了一下胡言乱语的可能性，又被对方一言不合就出剑的行为给吓着了。
他犹豫了下，最后选择实话实说，“我受封禄存，司掌人间财源商帛。”
符灵说着说着忽然想到自己出不去，但还有司掌的事能用。
他抬起头，绷着脸厉声道：“你竟然知道我是仙神还不快放我走，还敢威胁我，小心我让你钱财尽失！”
他自以为凶狠，在解清池听来气弱得跟刚出生不久的奶猫一样。
解清池摩挲了下剑柄，“你大可试试。仙神不能随意插手凡尘事，所以你一开始就没想到用司掌之事。而解家业大，与上三州的仙门都有或深或浅的交情，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没见过仙神，不知道你能不能将他们都脱下水。但想来就算可以，你怕是也会受到不小的影响。”
停顿了会儿，解清池打碎符灵最后的希望。他说：“而且，九州以修士为尊，我已至渡劫，哪怕散尽钱财也能过得很好。”
“倒是你。”他刻意压低的声音，目光在符灵身上徘徊，“刚刚那么害怕我动手，莫不是因为仙神也会死吧？”
“？？！”符灵心尖一颤，蓦然瞪大的双眼。
解清池见他的反应，笑着道：“啊，原来我真的能杀死你。”
后知后觉发现他在诈话的符灵：“……”
人心险恶，涉世未深的他缩成一团，泪珠子啪嗒一下就掉下来了。
解清池温声道：“哭什么？我大费周章找到你又不是为了拿来杀的。”
符灵哽咽问：“那是做什么？”
他猜测：“难不成你想让解家更上一层楼，当九州第一首富？”
解清池说：“我想飞升。”
符灵：“……”
符灵把头埋了回去，闷声道：“要不你还是当首富吧。”
“为什么？”解清池说：“难不成你做不到？”
符灵毫不犹豫地点头，“不止我，天域除了仙首以外的仙神都做不到。”
解清池重复，“天域仙首？”
“嗯。”符灵解释，“仙首自凡尘挑选生灵，引过寥天玉阶成仙神。飞升的事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能管。”
他想了想，补了一句：“哪怕是被带上去的仙神也不知道，仙首挑选生灵的要求。凡人有之，精怪有之，修士亦有。”
解清池眸光沉沉，“怪不得……”
怪不得那些流传下来的书简里，都无和飞升有关之事。
符灵附和道：“对啊对啊，所以我真的不能帮你飞升。”
解清池看向他，笑着问：“想走？”
符灵眼巴巴地点了点头。
解清池说：“给你们仙首传讯，让他来领。”
符灵哭了，“这真的不是我不肯，而是仙首事忙，除非众仙神叩奉仙殿，不然不会轻易出现。”
他要有这个本事，还用得着和人委曲求全，废什么口舌？直接一纸传讯，仰着下巴趾高气昂地走出去了。
解清池漫不经心道：“哦，那你觉得一位仙神失踪或者身死，够不够叩开奉仙殿的门？”
“？？！”
这**裸的威胁让符灵打了个激灵，他头如捣蒜，忙不迭地说：“够了够了。”
生怕慢了一步，对方干脆利落的给他来个了断。
解清池笑了笑，将他扶起来，轻声道：“别怕，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符灵心里呵呵一笑，面上不动声色。
等人坐下，他又道：“仙首是什么的性子，和我说说。”
符灵愁眉苦想，“仙首？我与他接触不多，一定要说的话，大抵是……”
他实在找不到什么词形容，绞尽脑汁憋出了句：“无惧无畏，无悲无喜的神灵。”
解清池没什么情绪道：“继续。”
继续？继续什么？符灵呕了一口血，差点站起来掀桌子骂人，最后还是默默忍了下去。
他和仙首见面的次数加起来，两只手都能数完，还能说什么？讲他那死皮赖脸被捡上天域的往事？
就在他打算破罐子破摔时，忽然在青石阶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符玄倒抽一口凉气。
解清池抬眼，“怎么，想到了？”
符灵指着他后面，幽幽道：“不，仙首来了。”
解清池猛然回头，然后一怔。
无他，这位仙首生着一双他曾用朱砂描摹过，看了无数遍的眼睛。以至于百年不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仙首……“白玉京。”
还真的出乎意料啊。
正准备撒腿跑过去的符灵听到这一声低语，原地打了个踉跄。站稳后他死死盯着人，用错愕到尖锐的声音质问道：“你怎么知道仙首的名讳？！”
解清池冷冷道：“与你何干？”
符灵：“……”
这翻脸不认人的速度有些快了。
他几个跨步，飞快躲到白玉京身后，控诉道：“仙首！这人把我扣在这儿，还威胁我！”
符灵一口气交代了来龙去脉，其中添油加醋说了不少解清池的坏话。
解清池没有出声反驳或者制止。白玉京则神清淡淡，时不时应几声。
符灵反应再慢也察觉到不对，他小声问：“仙首，你们这是？”
白玉京解释：“有过一段前缘的故人。”
故人吗？解清池在心里嗤笑了声。
符灵不死心，怀着侥幸又问道：“那您这次来……”
白玉京：“带他上天域。”
符灵麻了，他原本还以为仙首是来逮他回去的。
现在想想也是，这位从来没理会过这些，别说私自逃下来玩儿，就是闹的人仰马翻他也会不管。
可是带解清池上天域……他偷偷瞅了一眼解清池，后者眼神莫名，对于他刚刚的长篇大论，甚至懒得分一点眼神。
符灵立刻转头，扯着白玉京的衣袖高声道：“仙首，你看他做错了事，却毫无悔改之心！”
他就差指着鼻子，骂对方不配为仙神了。
解清池不慌不忙地挑了挑眉，“悔改之心？对你吗？”
这句话是实实在在的嘲讽了。
符灵气炸了，“你！简直不可理喻！”
“多谢夸奖。”
解清池望着白玉京，轻声道：“我就是要当这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人。”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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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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