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里,田祯似乎有些累了,像缪萱刚进来时那样又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时的缪萱也沉默下来——这与他在进审讯室前对自己的想象可不一样——他以为自己会咄咄逼人,会逼问出田祯的阴暗面,就像网络上大家探讨的那样。
田祯是个杀人犯,可他杀的那些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杀人犯。田祯杀死的是他们的□□,而他们杀死的是田祯的精神——就算是宋知那样的好人也是这样,他的死让田祯彻底堕入了绝望——但这似乎有点受害者有罪论了。
缪萱不知道自己在这一个小时里说了多少次绝望,但好像他想不出什么词汇可以像“绝望”一词一样直接而毫无保留地直戳田祯这个杀人犯的人生的真相。
虽然这些都只是田祯的一面之词,但是缪萱还是忍不住想,如果真相真如田祯一样,那么他岂不是不能完全说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至少他是被逼的——虽然其中也有田祯的自我堕落在里面。
毫无顾忌地想想吧——杀人犯因为杀了杀人犯才被称为杀人犯——这个标题似乎会吸引来很多人。
“接下来我该说谁了?”田祯再度开口,这次却不再看向缪萱,“哦,对了,是我的第五任丈夫——武十河。”
“我杀了宋知之后,其实已经想去投案自首了,毕竟这才过了四年,我却已经杀了我的四任丈夫。当时我才二十六岁吧,却感觉自己一下子没了力气,就像步入垂暮的老人,倦怠地应付生活。那时候天天经过警局,却还是没有踏出那一步——我还是在想我该不该死——现在回想起来审判自己,才发现我就是不想死,明明杀了宋知还不想死,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也没那么爱宋知。还是卑鄙地爱着自己。”
“宋知的死亡被我遮掩下来,告诉别人说他出差了,但这些并不能瞒过宋知的父母。他们当时的公司濒临破产,宋知作为孝老爱亲的头号代表,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走,所以他们一直在逼问我宋知去了哪里。我一时没什么借口,只好说我想跟宋知离婚,但宋知不同意,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们当时也很不知所措,毕竟我们也才就结婚一个月,过的还是如胶似漆,我却突然想提离婚,这时候事情好像出现转机了——他们知道宋知有多爱我,几乎算得上一见钟情,偏偏开始端得要死就为了塑造自己的帅气形象。说起来还挺好笑得对吧?哈哈。”
“你不是想说武十河吗?”
“好像是啊,你再等等,马上就到他了。说起来,我能跟宋知能和平离婚还有他的功劳呢。武十河家里有权有势,本人也不算特别纨绔。这种人本来跟我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但是当时宋知父母相信了我说的话,并没有及时去报警,但到后面宋知开始失联好几个周,他们也发现什么不对劲了。所以警察就又开始找我的麻烦了。武十河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说起来我跟他的认识很有戏剧性——我因为对处理宋知的尸体的烦躁和对警察盯梢的提心吊胆而整天挂着两个黑眼圈瞎溜达。最后在第三个晚上又路过酒吧的时候,心一横决定自己先灌点酒,说不定一亢奋就又精神了。我估计对了,但是没想到自己过度亢奋——武十河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只是撞到了我,我就暴起将人推倒在地,率先厮打起来——我当时大脑跟四肢已经割裂开来,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跟看电影一样,只觉得刺激。”
“这一点,我觉得我可能是受到了夏应他们的影响。那里是个角落,酒吧里音乐声又大,我和武十河的斗殴好像没引起什么注意。而武十河这时候却有点不对劲了,后面我开始因为醉酒,昏昏沉沉,越打越没力气。武十河就直接将我反制过去,后面的事情我没记住,只是迷迷糊糊里觉得自己又要到警察局去了——去那里简直比我回家的次数都多。”
“但第二天一早却不是这种情况,我很清醒地看见武十河在我头顶晃动的身体以及我身体熟悉的感觉。我心里觉得不对劲,却又开始庆幸,这在武十河眼里好像就变味了。后面的事情我没必要在你面前详细说了。说了也没必要记录在案。”
“完事之后,武十河竟然开始跟我谈起结婚的事情。我不懂他在对一个昨晚上醉酒打他的人干什么,甚至觉得他是个精神病。但武十河却说,他这么做是为了恶心他家里老是催婚的爸妈,而且截止当时为止,我已经是第三个了。我这时才知道,武十河每天在酒吧里约人,然后第二天就出钱带人去他爸妈面前凑数,甚至是结婚。为了钱,前面那两个人也是什么都干了。武十河本来觉得我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是谁知道他在被我压着打的时候,竟然可耻地有了反应。这不正好,武十河没什么节操,一下子就选中我了。”
“我本来想拒绝,但是转念一想,这不正好是个摆脱婚姻的好办法吗?我利用武十河家里的权势,在宋知失踪的三个月后,顺利离婚。宋知的父母大概早知道了我的冷血,但也是没能想我能这么快找到新下家。这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但是在权势面前,好像杀人的罪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这只是一件失踪案——他们的怀疑毫无根据。就这样,我和武十河的婚姻开始了。”
“生活比之前还安逸,但这时候我也不太想去工作,甚至连小说也搁置了——也算是觉得后路也没什么用了。当然武十河也很乐意,在他的观念里,一个合格的妻子就应该以家庭为中心,以丈夫为中心。这时候武十河虽然毛病很多,但也能忍受。只是后来我发现武十河是个受虐狂。这个问题可能是在我们初见时就有苗头的,但是到那时候再追究也没什么意义了。”
“武十河喜欢挨打,而我又不懂得如何控制,于是长此以往,我下手越来越重,武十河却还乐在其中。这种没有尽头的**根本填不满,这句话一开始是针对武十河,但是后来却针对的是我。结婚一年多,武十河家里就因为贪污**被查,但是武十河因为长期游离在家庭外幸免于难。但是此后武十河更加沉溺于痛,所以我下手也应他所求,于是悲剧就这样出现了。我像打死夏应那样,也打死了武十河,但这次武十河死前的表情比夏应高兴多了。我想我是彻底被夏应鬼上身了,不然我怎么变成了和他一样的暴力狂呢?”
“那时候,武十河跟我已经穷困潦倒,所以也没什么人关注他这种角色,这次的杀人意外地平静,因为除了我之外,没什么人是真的关注武十河的,除了他那要进监狱的父母。”
“后来我独自一人过了一年多,逐渐觉得自己跟这个社会脱节得过分严重,那时候听你的报道已经不能帮什么忙,但是我还是在听。我杀了五个人,身边早就没什么人了。这时候本该老老实实活到老死的我,却铁了心要再开始下一段婚姻。我说不清楚是杀人杀上瘾,还是觉得自己只能通过无用的婚姻跟这个社会建立起关系。反正两条借口,每一个拿出来,在我身上都能成立,也无所谓那个是我真实想法了——再探究也没什么意义了。倒不如让自己对自己的认知单纯点直接点。”
“我好不容易在相亲市场找到了一个愿意接纳我的人——他就是林梅习。虽然这个名字听起来文艺,这个名字的人也长得清秀,招人喜欢。但这里毕竟是相亲市场。结婚后,林梅习本人的性格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美好,他甚至可以说的上是粗鄙——他咒骂这个世界让他始终贫穷,所以他对我也多加苛责,甚至每月的生活费都只是紧巴巴的——这使得我又开始搞各种兼职,不然我都不知道两个人要怎么过下去。”
“林梅习每个月总要喝醉那么十来回,然后在他倒在地上之前,我要为他清洗身体,扶他上床睡觉——把他的一切都伺候好。一次两次还能忍,但十几次……这样的生活我过够了,觉得实在没什么指望。我提出离婚的时候,林梅习还是在喝酒,听到这话虽然没立马暴起,但还是无可避免地把盘子砸到了我的脑袋上。没办法,我只能再杀一个人了。”
“所以有天在他跟我说要出去喝酒的时候——他不总是会通知我,多数是摔门而去,回来时再哐哐砸门——我跟他说,你先把这个维生素片吃了再说——其实那是头孢,这个谋杀几乎是显而易见的,但是林梅习实在对不起他那个名字。他只不过是小学毕业,初中就辍学了,哪里知道这些常识,所以他骂骂咧咧地囫囵吞了,转头再度摔门而去。”
“这次我一路尾随他,看到他坐在油腻的小摊前喝酒,那样子真是像极了五十岁老大爷。说起来我当初怎么看上他的呢?好像是他这场脸和那伪装起来的性格。所以说不要轻易相信一个人,不管是你的丈夫还是妻子。有点说教和绝对,但是就我这样的情况而言,倒是个绝对真理了。”
田祯说话开始变得更加低沉,不知道是说话太长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但是缪萱这时才开始觉得,田祯有点像他想象中的杀人犯——杀人随意,甚至在陈述案情时轻松自如,像是在谈笑风生——虽然夹杂着对自己过去的审判——但这并不是释怀和解脱。
“我亲眼看见林梅习倒了下去,周边已经没什么人,所以我很自然地把他拖了回去。这次也依旧很顺利,因为林梅习是个没爹没娘的,养他的爷爷也早被他气死了。唯一的担心是林梅习的公司那边,但是过了一周依旧平安无事,我才知道早在林梅习死前,就被他们公司解雇了,而他却没有告诉我。这还真算的上是个别致的惊喜。”
“从在相亲市场相遇到把人送进土里,我的第六段婚姻过得很快,只有半年,但是在苦难里生活总是漫长的,我甚至觉得这比我和夏应的不到一年的婚姻一样漫长了。我这里是不是提到了很多次夏应?我直到现在还觉得他就住在我脑子里。”
“最后是我的第七段婚姻,我的最后一任丈夫,也是我最后杀的一个人。我们婚姻也不长,只有半年。这段婚姻是我记忆最清楚的一段,但是我的负罪感却是最轻的一段记忆。”
“你可以先等等吗?我记得警方当时说你和所有受害人都是和平离婚,但这个林梅习……”
“哦,这个呀,我其实在和武十河交往期间也不是什么人脉都没积攒下来的。出卖一点没有必要的东西,往往能换取更安全的东西。我想你知道的。”
“我的第七任丈夫莫步宵是个工作狂,他一天到晚只会跟我谈工作,哪怕是当初在相亲市场上,我们的聊天也只是围绕着他和他的工作。我当时很好奇为什么他不找一个跟他工作差不多的人来结婚,他当时说希望工作和生活分开。但是他并没有做到这一点,事实上他的生活和工作早就缠绕在一起,将他的生活只能困在一方天地里。我相信就算是他看到的天也就只是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生活和工作,而他始终看不到别人,包括他的妻子。所以这就是他这么一个条件不算差的人竟然要到相亲市场来找人结婚。”
“当然,这些是后话了,初次见面时我其实并没有察觉出这么多,就像当初和林梅习结婚一样,我只是看中了他表现给我的极好的外貌和性格。我那时候早就知道了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却还是在通往黑暗的路上安静地走着。我觉得我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感知我自己。这时候,其实我才真正感觉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清醒着的杀人犯。”
“婚后生活平淡无趣,这是我最寡淡的一场婚姻,这和姬旋那时候大有不同。虽然我已经快逐渐忘记了姬旋,但是我却依旧怀念那种不知自己为何物的飘飘然的感觉——我这时候似乎又和武十河差不多一样了。就像当初我觉得自己被夏应鬼上身一样,他们似乎都来到了我的身体里与我共处。这样子想,或许我杀了他们的罪过也没有那么大吧……毕竟我也逐渐向他们靠拢了。”
“再说回我的最后一任丈夫莫步宵,他其实也不算一个冷血的人,至少在极少数情况下他的温柔是可以清楚感知到的,同时也因为这来之不易的相处,在我最后一年的有限的回忆里被美化的一切让我已经忘了最初是什么样的了。”
“其实我有尝试过开启新生活,将自己的头发留长,至少不再是寸头,所以这使得我终于可以开始用吹风机了。莫步宵不常和我躺在一张床上,所以相处大概只有那次洗完澡,他帮我吹头的事。其实吹头也没吹几分钟,但那时候已经杀过六个人的我才想起我二十二岁时刚结婚的时候,这种温馨的场景才是我想象中的婚姻最美好的样子。我没想到会在这么短暂的一个时刻实现,但不得不承认这种平静的相处,这样平静的生活让我有些沉迷。不过也就仅此一晚而已,而我后来也想,大概莫步宵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那会是我们之间最美好的时刻。”
“之后几个月里,莫步宵没有再踏进房里一步。果然他还是爱他的工作。我有时候甚至怀疑,那一晚的平静只是我自己的臆想,而莫步宵不过是偶然回来看一下他的妻子,这样或许还能提醒他,他已经结婚的事实。对于这样的结果,我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结局,所以我选择接受。这一次我是作为一个杀人犯,而并非是受害人,当然也没有人把我当做过受害人。这一次的杀人我觉得自己是解脱的,或许是因为这一次我真的变成了一个杀人犯。”
“我在杀莫步宵的时候毫无顾忌,也没有特意去主动处理他的工作之类,只是帮他不断请假,但或许是我好运,后来莫步宵的公司只是辞退了他,并没有人发现什么异常。这次的平安,并没有使我感到庆幸,甚至于我没什么感觉,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无所事事,所以我又开始听你的报道了。”
“我这一年里除了听你的报道和挥霍莫步宵留下来的遗产也没什么别的事,我甚至觉得自己的人生活到这个份上已经可以结束了。受害人我当了太久,杀人犯我也不想当了,甚至这些年对你的……可以说的上的精神依赖也已经到了最高阈值了。”
“其实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偷偷在私下去见过你,那时候你在和朋友喝酒聊天,那时候我才知道你因为工作而困扰。本来我还在为你伤心,可是回到家,我才突然想起那些被我丢弃的尸体,所以我想我要尽我可能地帮你,怎么说呢?我的这种善良来得很莫名其妙。”
“但这就算是我这个杀人犯最好的结局,那些被我所杀的不管无辜与否的尸体最好的结局,也算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结局。”
“缪萱,我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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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萱在走出审讯室时,腿脚已经发麻,走路毫无知觉——哪怕是听完这所有的真相,他依旧无法理解为什么田祯会将他作为多年来的精神依赖,也无法理解仅仅是因为他的吐槽,这才会使这起横跨六年的恶劣的连环杀人案出现在世人眼前。
他不知道这些看似告白的话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田祯为了最后掩盖自己内心的挡箭牌。但他唯一知道的是,田祯是个客观意义上的杀人犯,却也是个主观意义上的受害者。
或许他先前的那句话说对了——田祯杀死了他们的□□,而他们杀死了田祯的精神。
到底谁才是无辜的受害人?
到底谁才是道德沦丧的凶手?
这一切将要随着田祯的死彻底烂在最深的地里——就像田祯所认为的那些尸体原本的最终的归宿。
他也将到那里去,因为他们曾经都曾因为婚姻而聚到一起,现在他们也将因死亡而再度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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