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敛大致算了算时间,按这种行进速度,他一定是赶不上白瑕那边的,他倒是可以召些鬼修魔道帮忙,但又不能让他们来这边自己跑了,因为这边这么多凡人,从来没见过鬼,让他们跟鬼呆一块真不一定是帮他们还是吓他们。
而且,他也很怀疑鬼修能不能尽心尽力地护住这么多活人。倘若不能,他不就白救了么?
是以纠结过后,他还是背着这群人召了一些鬼修,让他们速去东国皇城帮白瑕。
*
白瑕还在东国皇城外跟一波一波袭来的鬼潮苦捱。
他实力不差,在流云大陆一干仙门里也算是佼佼者,但是仅仅修道几年,如何能够赶得上青敛这种直接继承的人呢?
定霜已是不俗,换成一般的鬼,就是剑周身凝出的寒霜也能抵挡一二。麻烦就麻烦在,鬼物实在太多了。这些东西铺天盖地袭来,一把剑如何能够阻止?
眼见发出的消息如泥人入海,迟迟没有动静,白瑕终于对衣雨阑星道:“喂……你还能坚持住吧?”
衣雨阑星躲藏中也受了点擦伤,但比起白瑕他还不算狼狈。闻言转头一看,也是心惊。白瑕干净的白衣上现在不仅占满了灰尘,还有一大片乌黑乌黑的墨迹,像花一样把那身白衣一点一点染黑了。
这些不会是鬼的血吧?那种东西也会有血吗?
衣雨阑星连忙扶了他一把:“我没事,你还好吗白兄?”
白瑕抬起胳膊很随意地擦了擦脸上沾染的污迹:“我把你送进去。”
至少要把衣雨阑星送到内圈才行,有皇帝和皇帝的守护者在那,想必也能平安无虞。
倒是这人再跟着自己,下场就未必了。
鬼潮的影响对他太大了,身体越来越虚,灵力越用越少。有那么一瞬,白瑕几乎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但是他没有放任自己晕过去。靠暗暗给自己放血和定霜的冷意硬撑,这冰冷的疼痛反而成了一剂良药,让他熬过这么长时间。白瑕有些恍惚,原来一个人仅凭本能和意志力,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谁又能想到,他做到这种地步,只是为了身后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呢?
衣雨阑星碰了下白瑕的肩膀,摸到一片湿润,这才发现他掌心划开的伤口。那伤口显然是用剑划开的,很整齐,边缘还有一点点碎落的冰花,映衬着血色,就像闪闪发光的钻石一样。衣雨阑星怔了怔,想问他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却看到他坚毅的侧脸。白瑕眼睛像刚刚的冰花一样闪烁着冷色,神色凝重,可是坚定安稳。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好看?”
衣雨阑星突乎其来的疑问让白瑕迷惑了一下,还不等他回答,就见这小子出神刚清醒回来一样,立刻自己否定了自己:“不,没什么。我们进城吧。”
白瑕看了看他:“那你得跟好我,我们慢慢贴到城门那边。”城墙很高,人是翻不过去的。
“好。”衣雨阑星答得有些慌乱,甚至有些躲避他的视线。
白瑕心里有些莫名其妙,但此时也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清完近身的鬼后便凝神观察。
四周刚刚被定霜清过一阵,暂时只有让人不舒服的气息滞留在那里。
至于城门前,他们的位置尚且距离太远,定霜切不到那里,又因为那里人气重,最是吸引鬼物的,守城门的人上来就被吃了,此时那里已经聚集了一大片鬼物徘徊。
最好就是沿着城墙悄悄过去,然后一鼓作气切开那堆鬼物,到那时让衣雨阑星往里面跑,自己给他护着就罢了。
不过也要考虑最坏的情况。
他现在只能看见是城外的鬼源源不断往城内去,城内是什么情况他并不知道,倘若城内此时此刻已经全然变成鬼物的主场,那今日……兴许就是天要亡他,他和衣雨阑星一个也跑不了。那就尽可能杀更多的鬼物,剩下的就听天由命吧。
“以前有个人说过,不过也只有一个人曾经那么说过。”
“嗯?”
“就是现在,走!”
衣雨阑星忙不迭跟上,一看见城门黑压压一片说不出形状的鬼物,他险些吐出来。
自己狠心捂住自己的嘴巴,随后他才极其小声也极其崩溃地问:“那,那些,被吐出来的,是人的骨头吗?”
白瑕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他能看到好多鬼在围着啃一个人,那人的血、肝脏、肠子伴着碎肉流了一地。
就在此时,有只鬼掐碎了对方的脑子,白花花的脑子和黄褐色的液体就这么啪嗒一下炸开,溅了那鬼一头。
那只鬼嚼了嚼脑子,似乎是感觉到视线,转过头来,而它眼窝那里竟然是空空的,没有眼睛!
白瑕在那瞬间迸发出生死时速,把自己跟衣雨阑星的头狠狠扭到另一侧,捂住口鼻屏上呼吸。
那只鬼物慢慢转向这边,停顿一会,又扭回去,继续嚼面前的美食。
危险解除,白瑕慢慢放下手,整个胳膊都在发抖。
不仅是害怕,还有恶心。
他缓缓滑下去,无声砸了一下湿乎乎的土地,根本顾不上地上的是雨水,血水,还是别的什么。
衣雨阑星轻轻在他身边蹲下,动了动,不知道他本来想要干嘛,总之很快就收了回去。
白瑕想,他可能是拿了帕子想递给自己,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有递过来,而是安安静静地等在旁边,等自己恢复心绪。
他也想不让人担心,也想赶紧恢复平静带衣雨阑星杀进去。
可是……可是……
这副身体怎么就这么怯懦,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刚刚那一下,直接让他连提剑冲进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流出来,就算死死捂着嘴不能发出声音,他还是克制不住地哭。
好可怕,他真的能做到这些吗?
他不想死。不想管鬼与人的关系,不想体会他们的情绪。
要是可以不管衣雨阑星就好了。
要是直接回流云大陆就好了。
要是不这么怯懦,跟师兄好好把话说开,不一个人出来走江湖就好了。
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没太离过家出过远门的孩子,即便云集试炼和四处打山匪时也总有师父和师兄护着,如果他愿意,总有人能够护他周全。
可他偏偏想凭自己的力量,也护一护别人。
定霜受到他的情绪影响,也钻到他怀里,低低悲鸣一声。
白瑕抱紧了定霜,眼泪慢慢流过定霜的剑身,弯延流淌过的痕迹,静静流转过清光。
白瑕感觉到定霜传来的阵阵寒意,终究慢慢停止了自怨自艾。
他知道,现在的时间非常珍贵,下一次鬼潮不知何时就会再来。他的灵力耗不起,衣雨阑星也等不起了。
刚刚哭的那一会,已经太奢侈太奢侈了。按照鬼吃人的速度,那段时间可以让无数人丧命。
一瞬间,白瑕又变回了凛冽的白衣剑客,开口仿佛是世间最可靠的壁垒,一字一清寒:“衣雨,时候不早了,我们必须在日落之前到皇宫,知道吗?”
衣雨阑星却攥紧了白瑕的衣袖,低声道:“白兄……我不去也可以的……”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白瑕狠狠皱了皱眉:“到皇宫,你才有活路。”
“可是,我的活路,不该拿你的死路换对吧!”衣雨阑星几乎怒吼出声。
这一刹那,四周突然寂静,城门黑压压的鬼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衣雨阑星这才意识到自己酿成了大祸,看到那些鬼慢慢往这边来,心里不由凉了半截。
这回真是多少词都不足以表达白瑕的心惊肉跳了。不过最初那一惊过去,他心里反而只剩疲惫,他抚了抚剑身,唯有那一片冰冷才能散去他内心燎起的灼灼怒火。实际上,谁都知道,生气已经无济于事。白瑕只是等着鬼物们靠近,然后,还能有心情好整以暇地垂眸看看衣雨阑星:“你这样,才是白白葬送我们俩的活路。”
“对不起,我……”衣雨阑星真恨不得把命都给他,可是此时再怎么说,也不能否认他把一切都弄砸了的事实。
白瑕倒也没生气。
他只是隐隐感觉到一种宿命了。
也好,这样一来,就不得不出剑了吧。
鬼物一拥而上,定霜出剑。
金黄夕阳下,划过一抹霜雪般洁白无瑕的寒光。
随即,寒光斩向万千黑影鬼众,势如破竹,又如黎光破晓,硬生生从压抑的黑色阴影之中撕开一道口子。
衣雨想,这样的画面,他这辈子都不会忘了。
衣雨阑星还沉浸在那幅光景里,被白瑕扯了衣襟就跑。
身体不由自主地调整过来,跟随对方的脚步。
这是短暂的一路就能练出的默契吗?衣雨阑星恍惚地想了两秒,忽而得到答案:不,这是全然的信任。
白瑕比衣雨阑星更快看见城中状况,也更快地,苦笑了一下。
衣雨阑星听了白瑕古怪的笑,下一秒,他瞳孔骤缩。
皇城外围几与死城无异,到处都横着尸体。皇城人口多,虽然已经死了不少,但满城黑影都还在大快朵颐。从衣雨阑星的视角看过去,就是很多很多百姓在地上爬着,被什么东西压得死紧。入城就能看见一个中年男子,身躯惊悚地只剩下一半,一边叫喊哭骂,一面还被拖着爬出一段,终是没了声息,半个尸体暴露街头,仿佛被腰斩,可断裂的痕迹实在过于狗啃,血和肠子不规则地流了一地。
哪里都是尸体,哪里都堆积白骨,哪里都是哀嚎和哭泣声。
地狱也不能够惨过人间。
衣雨阑星愣怔片刻,忽然慢慢转过头,给了白瑕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白兄,我们看来都要死在这里了。”
这一回,白瑕提起剑,语气不容拒绝:“别说丧气话,我说要护你平安就会护你平安,你只管以最快的速度往皇宫方向跑。”
“可是我不要你为我而死!”衣雨阑星几乎也要哭了,“白兄,我求你,多撑一会好不好?这里这么多人,你肯定能护着自己的,你不是还有师门吗?肯定会有人来救你的啊!算我求你……”
白瑕忽然笑了笑:“师门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无限温柔,好像那是一个令他充满眷恋的地方。
可是他的下一句话,缱绻又残忍:“他们不会来的。”
衣雨阑星蓦地一怔:“为,为什么?”
“因为,是我闹脾气,私自跑出来的啊。”白瑕轻轻笑起来,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没办法,他们都太由着他了啊,亦绯天也对他太好了啊。
没有他主动现身,谁都找不到他。
如若不是阴差阳错,又何来因果宿命。
因而,这条路,便是他该走的。
该是他一个人走的。
就像当初登天阶一样。
事已至此,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受苦。
白瑕轻声叹息。
“时至今日,我终于理解一切。”
苍生正道。
原来这就是苍生正道。
与无路中寻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苍生”二字,本身就已是答案。
白瑕周身气息微变,笑容更加温润柔和,连定霜周身降下的霜雪也镀了层柔和的金边。
衣雨阑星惊讶地发现,不知从何时起,那种令人难受的压抑气息似乎没有了,人们哀嚎与呜咽声也消失了,所有人和鬼都安静下来,出神地看着金光下纤尘尽染的白衣修士。
“我会尽力去救所有人。现在,你尽管往前走吧。”
衣雨阑星动了动嘴唇,发现自己无法说出任何拒绝的话。
他只能恍惚又迷茫地跟着白瑕走去,走在沐浴着金色阳光和霜雪纷飞的道路上,走在夏与冬之间,走在生与死的岸上。
一边是死亡,一边是活着。
一边阴森可怖,一边开满鲜花。
今日的黄昏何其像他曾在生命长河上看过的咸蛋黄落日。
那么温暖,那么璀璨。
今日他身后的河流何其宽广。
就像那条河流一样弯延流淌,浮光跃金,不止不息。
他挥挥袖子,在光下,那袖子好似也恢复了雪白的样子,他手里握着箫似的,慢慢吹了一曲雪山行远。
他手里分明什么也没有,可细碎的金光洒在他身上,有如乐音波动。
天地之间暴涨的怨气,竟然就被他这么一一抚平了。人们脸上不由浮现出笑容,安然地排成一队,一点也不怕旁边的鬼会伤害他们。
灵力倾泻而出,天人感应,似乎连时光都安静下来。
白瑕不住地颤抖着手臂,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只能……到这了吗?
那歌谣,终也无力为继了吗?
曾经亦绯天残留在他体内的神力好像也缓缓被调出来了,啊,不行,果然已经快耗空了吧。
但,但是……
已经离皇宫很近很近了。
他……他得多撑一会,再走几步路。
哪怕……哪怕就近一点点,一点点也是好的。
他多走几步,能活下来的人就多几个。
白瑕一面踉跄硬撑,一面轻轻唱着。
【金色的太阳已经落下
好孩子啊你别害怕
星星在天上一眨一眨
那是阿妈等你回家
洁白的大雪就要落下
好孩子啊你别害怕
风中的经幡轻轻说话
那是阿妈唤你回家
远行人匆忙要去往何方
路途中可有暖阳
远行人前路漫漫长
你记得回故乡】
……
皇宫的红墙已经出现在视野里,白瑕从没感觉它那么耀眼过。
好在皇宫确实固若金汤,门口甚至还能见着活人侍卫。
那些侍卫看见这一幕,都被震撼在了原地,看向白瑕的眼神中出现了惶恐,之后,或许旁边也有仙门的长老守候着,远远听到对方说了几句话,侍卫们的眼中便换上了敬畏之情。
白瑕于是停了片刻,询问他们是否能让他身后的普通人进去避难。
得到不会让厉鬼混进来的保证,皇宫前的大门缓缓开了,一个缓缓浮动着金色光芒的法阵也浮现在白瑕眼前,慢慢打开。
“太好了,这样的话,这些人绝对能获得拯救了吧。”白瑕边想边坐下来,继续哼唱那首歌谣。
那是白夫人从前会哼给他听的歌,他这些年从不感怀悲伤,也不知怎的,方才忽然想起来,才发现词词句句他都记得。
原来他都记得。
是这首歌给他一路走来的勇气,是白夫人给了他支撑到现在的勇气。
真是抱歉啊,阿娘,自你走后也未给你唱上一句“君行逝川不止风”。
那么,这首雪山行远,就送给大家,也送给我们吧。
他唱的歌谣自然比不上万物共鸣时的歌谣,不过,也能减缓一时嘛。
那些鬼似乎都慢慢重新失去理智,人也在慢慢清醒过来,没人说话,只是看着人们排着队规规整整地进入宫门,而一个衣服脏了的白衣少年,就坐在他们身边安静哼着歌,阳光下的落雪近乎神圣。
连侍卫们都不由屏起呼吸,觉得那少年是天上下来的谪仙。
【……好孩子啊快快睡吧
到梦的尽头山的枝丫
你会看见夏日的花……
……好孩子啊快快睡吧
去哪里才能找到朝霞
夜晚将会给你回答……
远行人匆忙要去往何方
路途中可有暖阳……】
唱着唱着,就剩下几个人还没进去了。
那些鬼似乎按捺不住了,要往人身上扑过去。
零星那几个凡人吓了一跳,急慌慌推着人过去。
白瑕拿定霜横在鬼面前,自顾自嘀咕着:“……不行啊,我可不能让你们吃了他们。”
就这么挡在他们之间,挡在厉鬼和凡人之间。
苍生道,其实是很直接很简单的。
许多人是苍生,一个人也是苍生。
活生生的人是苍生,死去的人也是苍生。
或许活人和死人最终都会有其归宿,只有他不人不鬼处境尴尬吧。
这么一想,能这样死去,或许也是一件好事也说不定呢?
终于,所有凡人都进了门去。
白瑕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朝地上就坐了下去。
想掸掸灰尘,对着一大片黑不隆咚的污迹,他忽的笑了。
算了,谁要在这种时候关心衣服脏不脏啊。
身后大门慢慢关闭,法阵也在缓缓合上。
白瑕隐约听见衣雨阑星气急败坏的声音,或许还哭了。“我是衣雨家人!我命令你们救救他!你们不是同出仙门吗?你们救救他吧……”
公子哥快哭了,他却差点笑出声来。
真是……最后结交这么个朋友,也不枉他护了一路。
门内的不知名长老并不出手,或许忙着维护着皇宫入口的阵法,听到声音只是顿了顿,最后低低说道。
“那个人护了你们一路,消耗尽了自己的灵力和神魂,回天乏术……节哀。”
“不——”衣雨阑星泪水夺眶而出。
白瑕听见声音,觉得他哭得实在可怜,只好稍稍回过头,对他笑了笑,又转过头去,慢慢,慢慢站起来。
【远行人前路漫漫长……
你记得……
回故乡……】
师兄呐,你怎么这么慢啊。明明还想见你一面的。
他啊,最怕鬼了。
可是如今真正面对时,好像也没那么怕了。可能是因为亦绯天说过会遇到亲人吧。不知这混合了历朝历代的鬼魂里面,会不会有他前世的亲人呢?
真希望有人可以带你们回家。
他对着那些厉鬼们,轻轻张开怀抱。
在大门与法阵合上的那一瞬间,被愤怒不堪的厉鬼们撕成碎片。
歌词引用《雪山行远》,歌很好听,可以去听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7章 有瑕(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