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八年,洛阳城北夏门外,万寿亭街道,未时的街道熙来攘往,四处街贩叫卖。过往行人摩肩接踵,一辆彩绘木轺车徐徐而来。
黑色丝织顶盖,鎏金青铜车辕饰,骏马昂首扬鞭,都彰显着车帘内是宫内出来的士宦人家,还不等御奴开口,两边行人已自发的让出一条足以让马车通行的空路。
待行至一处高大宅邸,马车缓缓停下,御奴转头对着车帘轻唤:已到左中郎将府上了。”
“嗯。”
听到车内传来的燕语莺声,婢子连忙打开车帘搀扶着主人下车,金翅玛瑙步摇随着她身子的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引得御奴与周边行人回眸,却只窥伺一眼,便不敢再看。
身边婢子也暗自感叹,真不愧为洛阳绝美,姿颜姝丽,绝异于众。
杨婵拿着手中的精美木匣,刚想唤婢子上前。宅府大门就从里面打开,一位年纪约莫十二三的奴婢从里走出。显然是已经得知杨婵要来府上的消息。
杨婵走上前询问:董公子可在府中?
小姑娘犹豫了半响才答:不知娘子是找哪位董公子?。
这话让杨婵有点不知所措,董公子自然是指当朝相国之子左中郎将董望。可听她之言,这府内似乎还有第二位董公子。
“左中郎将董望可在府中?”
“左中郎将巳时就赶往宫内了。”
真是奇怪,昨日明明与董望相约在其府中相聚,怎么今日巳时就赶赴宫内了。想起昨日董望喜出望外的模样,也未曾听说宫内有何大事发生,实在想不出董望有何理由失约。
“你可知左中郎将因为进宫?。”
“不知,只闻谒者进府来唤,公子便匆忙乘车进宫。”
一听问不出什么,杨婵便将手里木匣交予小姑娘,并嘱到:昨日蒙董公子大礼,妾感激不尽,遂备此拙物,聊表心意。”
说完转头要走,却还是难掩心中好奇,回头问到:府内董公子究竟何人?可是左中郎将族内兄弟?”
“非也,府内乃是董公义子,骑都尉董奉。”
董奉,杨婵在车中反复想着这个名字,从未听闻董贼还有个义子。况且董奉这个名字...
唉
忧来思君难相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她懊悔自己的软弱,剿讨逆贼,匡扶汉室是她与萧奉二人共同的愿景,在她怯懦无为时,萧奉却已为国捐躯,死于沙场。
可现如今的她,却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空自缅怀,悲不自胜。
吁..!!
快马横于杨婵乘坐的轺车前。御奴急忙停住马匹,车内的杨婵额头磕上前方红了一片,头上的浮雕华胜镶嵌的琉璃玉珠也掉落了几颗。
御奴刚要破口大骂,马上的人就急跳下,跪至马车旁,马上共有二人,除骑马者外,另一人正是左中郎将宅内的丫鬟。
杨婵扶着撞红的额头望去,丫鬟神色慌张,见她掀开帘子,赶忙凑过去开口:董公子得知姑娘来访,急派我二人来追姑娘,务必请姑娘回府一叙,事出有因,还望姑娘恕罪。”
“董公子这么快就回府了?”她才刚出董宅不过一炷香时间而已。
“非公子望,乃是骑都尉公子奉有请。”
董奉?真是奇怪,她与这位董公子素不相识,何故派人火急火燎的来追赶。
“你就与他说,我父着我回宫内,不敢滞留,谢过其好意。”
说罢,关起帘子坐回车内。等许久却见轺车仍不见走动,只传来御奴的叫骂声。杨婵也来了些火气,方才二人拦车致她额头磕碰,她不予追究,还好声好气答复,这二人着实有些不懂礼数。
她打开车帘正要说教,跪在一旁始终一语不发的男子却开了口:非我二人鲁莽,只是,只是公子奉扬言,若我二人不能请姑娘回宅,就将我二人..。”
他话不敢讲完,杨婵也懂了其中意思。
此人真是嚣张跋扈!,孝武皇帝时就已有律法,不得私自惩罚奴婢,这个董奉竟敢仗着义父权势以性命威胁下人,看来平常没少狗仗人势作威作福。
这下杨婵也犯了难,她既然从未见过董奉,而董奉却如此执着要见她,想必只有一个理由,非她不自谦,洛阳有词流传。
司徒府小女,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麇鹿见之决骤。
此等嚣张跋扈之人定与其兄董望一致为好色之徒。可她身边只有一个御奴一个奴婢,此一去,无非羊入虎口。但要看着二人送死,却也于心不忍。
跪着的小姑娘已经涕泪满面,仿佛已是时日无多。
“唉,长叹一口气。”她对着自己带来的奴婢:你速回宫内寻左中郎将,让其速回宫外宅邸,万不可对父亲言语。”又看了眼御奴,御奴高大威猛,常年驾车的手满是老茧。
“待会你和我一起进董公子府内。”
“姑娘放心,有俺石威在,定保姑娘无虞。”御者石威拍拍胸脯向杨婵保证。
此等跋扈公子,定日日沉溺于酒肉,身虚体弱,况我为司徒小女,这个董奉也不该拿我如何,实在不行,搬出董望名字,毕竟在董望宅内,谅他不敢胡来。
准备好一切后,她对着跪地的二人:起来吧,随我去董公子宅内。
二人欣喜若狂,立刻乘马回府。
但愿董奉此人理智尚存,即使此前想好如何应付,但真走进宅邸,心里仍是忐忑不安,御奴石威似是看出杨婵心理,快步走在她前方。杨婵望向虎背熊腰的石威,其身强体壮的外形给了杨婵一丝慰籍。
跟随宅内下人走进院落,房内走出一个下人。
“董公子就在偏苑,我带姑娘前往。”
同行的下人纷纷离开,只有石威跟在杨婵身前,下人望见伸手拦住石威
“董公子只请姑娘一人。”
“我是贴身奴仆,寸步不离主子身旁。”
说罢一甩手跟上杨婵。好样的石威,杨婵心想,此次回去当赏他二十石粮。
下人见拦不住石威,只一言不发走在前头引路。杨婵跟在后头,看着宅内苑林,从外看平平无奇,没曾想居然内有乾坤,外部丘陵屏障,内部桃溪李径翠荫交合。其楼高度以远超规格,汉律法明言,小官之家不可超五十亩,大官之家,不可超百亩。
左中郎将秩比二千石,其住宅居然超过三公宅邸。
董贼父子,僭越王法,满朝公卿竟无人敢言!身边的美景越是华丽,杨婵心中怒火越甚,待快走至尽头,下人退去,依稀望见远处石桌坐着一人,想必就是董奉。
董奉站起身,却依然背对着她。
“我只请了杨姑娘一人,不知这位是?”
杨婵只好奇此人背身是如何看清有二人。
“此人为我府上御者,不知董公子急唤我于府上何事?。”
“我与姑娘故友重见,自是有许多事想说,但姑娘却唤一车夫相伴,如此防备,着实使我难过。”
故友?杨婵莫名其妙,不想与其过多纠缠,但又不敢靠的太近,做手势示意石威往前走去。石威走上前也不罗嗦:我家娘子与你素不相识,你唤我等前来到底何事。“
石威越走越近,董奉也站起身面朝他,杨婵观望此人约莫八尺二寸,比石威高出半个头,不知为何,给杨婵一种熟悉的感觉,刚想走进瞧清楚脸,却不知二人说了什么竟已动起手来,杨婵不敢在靠近,只因董奉已拔剑抵在石威脖颈,速度之快,犹如奔雷惊电。上一瞬佩剑还在腰间,下一秒石威就以被利剑所制,动弹不得。
石威浑身冷汗。剑者,君子武备,汉代官吏皆佩剑,就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学学子都以佩剑为荣,石威本以为董奉佩剑不过是装饰之物。可脖颈间的利剑证实他的想法大错特错,董奉不仅会用剑,还是个剑术大师。
”慢!有话好说,休伤无辜。”杨婵急忙上前,想劝说董奉。还不等她迈出半步,董奉已将利剑收回剑鞘,不知对石威说了什么,石威磕头言谢,向杨婵方向跑回。
“没事吧,身上可有伤否?”
石威充耳不闻,继续向前狂奔。
“娘子保重,小的前往府外等候。”
杨婵这才明白石威是冲着府外跑的,一想到将要独自面对这个疯子,她不禁浑身颤抖,连忙跟着石威往外跑。
她不清楚自己跑了几步,或许半步,又或许脑中刚有逃跑的想法时,就已被身后人捉住,一手环于她腰间,将她往他怀中紧锢,想回头看清董奉模样却被另一只手扼住下颚,整个人转圜不得。
“我是司徒之女,你今日敢对我无礼,明日我便让父亲将你弹劾,届时,不仅你骑都尉之职不保,你义父也会受你牵连!"杨婵对着身后人大喊,只求能唤醒这疯子一点理智。
“弹劾?尚书台都是我义父亲信,恐怕司徒大人的奏章传不到陛下手里啊,况且我义父位居相国,地位犹在三公之上,为当朝唯一上公,就算陛下知晓此事又能奈我何?
“入府前我已派人催促你兄长董望速回宅邸,你现在松手,我可不计较此事。”
“真是奇怪,你与董望是何关系?他回来为何要帮你?”
“董望与我以私许终身,你现在若不松手,待他回府,定要你好看。”杨婵为挣脱束缚口不择言,若不是父亲收下董望金银财帛,又执意让她来董望府中回礼。她才不会与董望有任何瓜葛,她对董贼恨之入骨,怎可能与董望私下有关系。
闻言,身后人环住她腰间的手松了些力道,可还不待杨婵喘息,扼住她面部的手却加大了力道,仿佛要将杨婵下颚捏碎,随后将她往外一掷。
解除了桎梏的杨婵大口呼吸,心想还好这疯子还没完全疯,心中还有些伦理纲常。不敢与这疯子处逗留,但又怕说错话惹恼了这疯子,还是好声好气的开口道:汝可放心,今日之事,我会对你兄长缄口不言。”边说边往外走。
她不敢回头,不仅是怕被这疯子再抱住,更是因为脑中的那个可怕想法,她不敢再去细想那种可能性,不敢将身后人与心中人的身影重叠。
身后沉默了好半响的董奉终于开了口:我一定会回来,为了你。“
其实刚从远处望向董奉时,她就隐约感觉此人有着萧奉的影子,从董奉松开她时,她的余光就不敢望向他的脸,只在心底把他当作身形与萧奉类似的人。
为什么?明明萧奉是视天下兴亡于己任,甚至不顾自身安危刺杀大将军梁进的人,他怎会认董遂为父?不,说到底,萧奉明明已经死在并州了才对,怎会变成董贼之子死而复生?
杨婵眉黛下的碧玉明眸充满愤怒与质疑,董奉却依然泰然自若,语气温文儒雅“我知道你有许多事想问,今日董望进宫,不到酉时是不会归的,时间还有很多,我们慢慢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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