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璟所居的院落临着后院的荷塘。青州多泉,周府又是节度使的官邸,宅子的选址必是钟灵毓秀之地。因此宅邸里竟引了泉水,修了湖泊来做荷塘。深秋季节荷塘里哪还有什么荷花?不过留得枯荷听雨声罢了。
朱颜连个正经衣服都没有穿,也不敢跑太远,就蹲到荷塘旁边哭了一会儿。她强掐住自己的胳膊,自言自语道:“朱颜,不许哭!总得有人怜惜,有人心疼,你哭的才有意义。这个世界上又没人可怜你,你哭给谁看?”
可是胳膊都掐的青紫,眸中的眼泪还是止不住。朱颜坐到地上趴在膝头看着水面,心里还是烦躁的厉害。她抓了一把石子往荷塘里投,波光粼粼的水面一下子就荡起了涟漪,水面上的月亮碎成一缕一缕漾了满塘。
朱颜苦想了一会儿,背着包裹便要离开。
“怎么了?”朱颜闻声回头,竟是瞿昭弘。
朱颜笑道:“我叶公好龙了。之前说自己想了他十年,念了他十年,还要跟他长相厮守白头到老。可是真正见到他,那些牵挂和惦念全都清零了,我竟一天都忍不了他。我准备离开了。即便饥寒至身我也没有不顾廉耻,我哪怕死在街头也不愿受他羞辱。你若不同意,尽管杀了我便是。”
瞿昭弘又问:“那你的家仇呢?也不报了么?”
朱颜道:“那怎么报?我像个娼妓一样乖乖在他身下承欢便能报了么?我的爹娘就指着他们的女儿这样为他们报仇雪恨么?”
瞿昭弘纠结了一会儿只是说:“阿颜,你别冲动。”
朱颜坐到荷塘旁边又红了眼眶:“我知道是我冲动,可我没办法。他哪怕打我都可以,但他不可以羞辱我,我忍不了。他不可以羞辱我!我讨厌他!一刻都忍不了!”
瞿昭弘也陪她坐到塘边:“阿颜。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不过每个人的那□□都不同罢了。不忍,还有什么办法?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跟我说你的身世的时候吗?当时你的牙都快咬碎了。
你说:‘凭什么?那些人杀了我的父母和所有亲人,凭什么他们都还活着,而我却这么生不如死?’
你还说:‘总有一天那些伤害过我的人都会受到应有的报应。天不给他,我会给他。’可是你现在有能力给他们应有的报应吗?你不会武功,现在自身都难保,如果不借助别人的力量,你怎么报仇?”
朱颜闭上眼睛:“你别逼我……”之前在弄玉坊她也没有这样忍过谁?就算是犯了错惹了人也多不过被王妈妈打一顿。反正她有长生蛊总死不了,死扛就是了。可如今这日子,竟每时每刻都是在诛心,她连忍都无从下手。
瞿昭弘道:“你还记得你刚学围棋的时候我要你背的围棋十诀么?”
朱颜抬眸看了瞿昭弘一眼:“记得。”
瞿昭弘问道:“那你说一下都是哪十诀?”
朱颜道:“不得贪胜、入界宜缓、攻彼顾我、弃子争先、舍小就大、逢危须弃、甚勿轻速、动须相应、彼强自保、势孤取和。”
瞿昭弘盯着朱颜的眼睛:“你觉得你现在在一盘什么样的棋局里?你手里若是握着棋子,下一步怎么下?”
朱颜声音有些虚弱:“彼强自保、势孤取和。彼强我孤,我就要一忍再忍、一退再退,自保取和。”
瞿昭弘长叹一声道:“事不三思终有悔,人能百忍自无忧。你要好好想想。如果做出决定,就不能总是动摇。”
朱颜不说话。隔了好久,瞿昭弘才若有所思:“你在哪个地方住,天晚了,你也该回去。我去送你。”
朱颜沉默半晌,道:“我哪有什么住的地方?世子爷的暖床婢妾,自然是睡在世子爷的床上伺候世子爷。我刚刚就是正侍寝的时候突然跑出来的。”
瞿昭弘瞧了下朱颜的衣服,又要脱自己的外袍。朱颜道:“别脱了,我不要。我半夜衣不蔽体的出去,回来却穿着你的衣服,周璟会怎么看我?我要怎么解释。”
朱颜翻了翻包裹,只有聂微之给她的五十两银子和几本书。衣服全都被徐嬷嬷拿走了丢掉了,说是不合府里规矩,明日给她拿几套新的,这件衣服先凑合着穿,反正睡觉时衣服是得脱的。却没想到还有半夜跑出房间这种情况。
秋风瑟瑟,朱颜抖了一下,确实有点冷。包裹是从林府带出来的,四尺见方的厚实蜀锦。本是聂微之给她装银两杂物的。朱颜却是把包裹里的东西全都拿了出来,将那蜀锦披到身上,俨然一件披风。可包裹毕竟短,全然盖不住腿,朱颜只得围着那蜀锦缩成一团。
朱颜刚出林府时怕不安全,已经将银子换成银票,如今依旧将银票贴身搁在胸口。其他碎银子还用小袋子装着系在腰间。书想着也没人会偷,就都搁在一旁。
瞿昭弘道:“你就在这里过夜了吗?”
朱颜冷笑道:“不然呢?我去你房里过夜么?”
瞿昭弘道:“可是天这么冷。要不我去给你找个斗篷或者是棉被……”
朱颜从旁边拿来一本书:“我不需要。又不是第一次大半夜被赶出房,我受得了。反正我有长生蛊,总不会死。你若有心,不如给我拿一盏带灯罩的灯。”
第一次大半夜被赶出房还是在三四年前,还在戏班子里的时候。瞿昭弘自那次想动朱颜,却被她用钗子扎到之后,估计是为了气她,常常会带女人回来。当时朱颜和瞿昭弘还同宿一屋,虽然中间还隔着一道屏风。
其实朱颜还是很喜欢姝儿的,若瞿昭弘是和姝儿在一起,那总得避着班主。就算要有私情,也是在外面找客栈。可瞿昭弘要是领别人回来,就不用顾及那么多了。
瞿昭弘头一回带女人回来的时候是在夜里。当时朱颜还没睡,房间里的烛光亮着。瞿昭弘的床是罗汉床,没有幔账遮挡。朱颜不过从屏风内略一探头,就看到床上两个交缠的身影。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藏在屏风后面堵着耳朵安然的睡她的觉。
朱颜本以为瞿昭弘至多也不过这样,她堵着耳朵忍一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算了。可她却不知,这一次只是开始,第二次她连忍都没得忍,直接就被赶出去了。
第二次时她还在睡觉,夜半醒来,总感觉房间里声音窸窣,像是老鼠。她不知怎么回事就点亮了蜡烛。刚点亮她就后悔了,她这时才反应过来是瞿昭弘回来了。朱颜红着脸扭过头。瞿昭弘却青了脸没说话,那女人是娼妓,倒是什么都不在乎,只是慢悠悠的穿衣服。见半夜里朱颜穿着中衣待在瞿昭弘的房间里,还以为是瞿昭弘的房里人。可她身量尚小,又是这种反应,确实是未经人事的黄花闺女。
那女人一下子便猜到瞿昭弘的意图,笑道:“哪个女人没这一天,小妹妹若是想学,姐姐可以教你,干嘛要这样听人家墙角呢?
瞿昭弘斜睨了那女人一眼叱道:“闭嘴!”拿起炕桌上的茶杯就朝着朱颜掷去:“滚出去。”
朱颜傻站在那里,连头都不敢回怎么敢再回去拿衣服。那日也是这样,朱颜衣不蔽体,披头散发的出来,一个人在门外台阶上坐了半夜。后来也常发生这样的事。瞿昭弘闹腾多久,她就在外面坐多久。若是她们走得早的话,她还能回去睡一会;若是有女人留宿,她就只能在外面蹲一夜。后来薇儿来了,朱颜和薇儿挤,才算正经有个安稳觉睡。
瞿昭弘转身离开,不一会儿就拿着灯来了,朱颜把东西都搬到附近凉亭就要逐客:“你走吧,让别人看到我们两个半夜在这里待着,我又衣衫不整,传出去不好。”
瞿昭弘踌躇了一下,说道:“阿颜,周府不同于你往常待过的戏班子、妓院。那种地方虽乱,可你咬牙强忍总可以活命。周府里都是心思缜密深沉、笑里藏刀的人,以前的人再凶神恶煞的都是写在脸上,你还可以防范,这个地方的人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你得小心一点。”
朱颜看了他一眼,已有些不耐烦的神色:“好了。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瞿昭弘见她不领情也不知道说什么,面色有些发窘,只好离开。
朱颜坐在凉亭里看书,果真是凉亭,确实凉得紧。节度使官邸夜间有兵士巡夜,一两个时辰会在各处转一转。朱颜来得时候颇有几个见过她的,如今见她半夜穿成这样在凉亭里看书也免不了会多想。可军纪严明,他们也不敢指指点点,多不过看两眼罢了。朱颜也不管他们,只是自顾自的看书。看了一个时辰左右,朱颜也困的没办法,趴在石桌上便睡着了。
侍卫长杨兴锐认得朱颜,瞧着不对劲,使人去通报了周璟。不久周璟就拎着个披风走了过来。
周璟瞧见石桌上的灯盏和书有些吃惊。她倒好学,这种时候还能沉下心来看书。
周璟抽出阿颜手里的书看了看。是一本《诗经》,她翻的是《大雅》里面的《文王有声》,中间有撕了一页的印子,前面直接就是《灵台》,中间正好少了一篇。周璟摸了下书缝里压在线上的残纸,又把书放了回去。
周璟将披风披到朱颜身上裹住抱了起来,朱颜半睁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敢动,依旧闭着眼装睡。
周璟却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不是说要走么?你不走也就罢了,还半夜穿成这样出来丢我的人。”
周璟抱着阿颜回到房间,将她搁到了内室的床上。朱颜僵着身子稳住呼吸,手心里都是冷汗。朱颜知周璟为她脱了鞋除了衣袜,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可周璟却没下一步的动作,只是帮她盖好被子就熄了蜡烛,走到了外间。良久,朱颜听到了外间均匀的呼吸声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第二日一早房间里就围满了人,都是端着盆子拿着毛巾的丫鬟。朱颜拨开纱帐往外看了一眼,周璟正站在屏风后面伸着手臂由丫鬟伺候着更衣。
丫鬟们见朱颜醒了,也凑过去要帮她更衣,朱颜拉紧被子躲在里面只是摇头。丫鬟没有办法,只得把衣服都放在床边。
朱颜把纱帐拉紧,躲在被窝里偷偷的穿衣裳。她下床时丫鬟已经散了。周璟瞧了她一眼走过来,朱颜急忙施了一礼:“奴婢见过世子,世子万福金安。”
周璟不理她,只是把一本书摔到她胸口。朱颜匆忙接住,定睛一看,却是昨晚忘在凉亭里的《诗经》。
周璟道:“姑娘读的书可真不少,连《下武》都知道。”
朱颜瞪大了眼睛佯作不知:“世子在说什么?奴婢却听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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