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花半夏坐在院中研磨晒干的姜黄和首乌,双手和围裙上均粘了不少黄褐色粉末。
外面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她起身过去开门,隔着门缝看见一位穿着月白常服的男子斯斯文文站在门口。
“崔少卿?”花半夏颇感意外,忙不迭打开门。
来人是大理寺少卿崔宴川和他的小厮。因为父亲的案子,花半夏之前同此人有过几次接触。
他是个一板一眼之人,出身侯府,又是嫡长子,因父亲早逝年纪轻轻便袭了爵,但仍凭十年苦读高中进士,之后迅速升任如今的官职。
本来以花半夏的身份,根本无从接触到崔宴川这等高官,她也自知求告无门,遂留心常去大理寺外转悠,后来得知此人是新上任的少卿。
她数度跟踪崔宴川下职的马车,某次终于在崔府外面堵住了他,得以向其陈述案情疑点。
结果——自是不会有什么结果。
花半夏也由此知晓,拿不出实质证据,不会有人凭她空口白牙便复查此案。崔宴川没因妨碍公务惩办她已是万幸了。
她并非无理取闹之人,虽心知父亲无辜,却也理解崔宴川为何拒绝她,故而每次见到他依然客气恭敬。
与花半夏相反,崔宴川虽坚信自己秉公办事并无不妥,但每次对上那双清澈莹亮的眸子,心却没来由地一阵慌乱,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又像欠了这孤女什么,总想寻找机会补偿一二。
此外,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身影常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今日来南城办点事,刚好距府上不远——”崔宴川语气略显局促,他手上拎着一个食盒,说话间想起什么,将手抬了抬,“哦,母亲听说我要来,亲手包了些云吞,让我给小娘子带来。”
崔母花半夏总共见过三次。第一次见面是蹲守崔宴川时,她在崔府外无意中碰见;第二次则是在墓地。
南山脚下有片依山傍水的宝地。从前,不知哪位大师看过之后,说作为埋骨之地可福荫子孙后世。结果便是风水上佳处,埋着帝京的达官贵人,边缘则被平民的祖先占据。
贵人墓区地处上风上水,幽静高远,不过也有不足之处:偶尔会有狼出没。
一次花半夏给家人扫完墓,听见山上有人呼救。她跑上去一看,竟是同样前来扫墓的崔老夫人和两名随从被群狼围困。
她以驯术斥退狼群,由此与崔老夫人结缘。
不几日,崔老夫人在崔宴川陪同下亲自登门致谢,这是她们的第三次见面。
望着眼前的食盒,花半夏没想到崔老夫人竟至如此客气,忙敛衽施礼:“难为崔老夫人记挂,民女在此谢过老夫人、少卿。”
刚要伸手接过,忽又意识到什么,在围裙上擦抹双手,“抱歉,手上沾了药粉。”
旁边伸过一只大手帮她接下,耳畔响起螭奴的声音:“我来。”
崔宴川眼看食盒被拎走,忙在少年身后叮嘱:“食盒不着急归还,倒出来便凉了。”
“无妨,家中也有食盒。”那个高大颀长的身影语气清泠泠道。
崔宴川给他一噎,面色顿时红一阵白一阵。
*
花半夏显然没注意到他的反应,这会儿只顾着把人往里边请:“少卿这边坐。”
碍于男女之防,她请崔宴川在院内一个紫藤花架下就坐。那设有一张木桌、两把藤椅,看着还算舒适惬意,就花家的状况而言,也不至显得怠慢。
花半夏原还打算去后院的冷灶烧些熟水来,被中途返回的螭奴拦下。他将洗净的食盒置于桌上,带起一小股凉风,继而面无表情地冲崔宴川微一点头,自去后院烧水烹茶。
望着少年清冷的背影,崔宴川不自在地抚了抚鼻尖,待人走远,忍不住问花半夏:“这位小哥是?”
“家中客人。”花半夏道。
见崔宴川有意相询,她也没打算隐瞒,于是简单说了与螭奴相识的始末。
崔宴川听罢沉吟:“明州的客商?我回去倒可帮忙打听打听。”
花半夏连忙替螭奴道谢。
崔宴川抿了抿唇,斟酌着说道:“我府上倒有两处闲置的宅子,小娘子若不方便,可叫他——”
“多谢少卿好意,民女家中不缺房舍,且螭奴有些怕生,此事便不劳少卿费心了。”
崔宴川低眉呷了口茶,终不好再说什么。
花半夏想起崔老夫人的咳疾,于是裹了些上好的桔梗、竹茹、甘草等止咳药材交给崔宴川带回。
崔宴川接过药包,替母亲道谢。草药不重,他心头却沉甸甸的。
面前的弱女子能驯服强悍的野兽,有着不畏强权的一腔孤勇,遭遇凄惨,却不自弃,反而时时不忘助人,救人。
他早年丧父,深能体会一个孤女谋生自立何其不易。此番前来,他就是想看看花半夏有何难处,尽所能帮衬一二。
除此以外,他更希望能帮她从不切实际的执念中解脱出来。
“近日母亲时常夸赞小娘子驯术精湛,实不相瞒,敝府也有一处苑囿,眼下缺一名可靠的驯术师,不知小娘子有无兴趣?”
花半夏愣了愣,知道崔宴川是好心,也不难觉出他同情自己,但她需要的不是同情。
“少卿一番好意民女心领了,但民女自幼住在此处,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崔宴川抓着药包的指尖隐隐泛白,睫羽颤了颤道:“本官知道小娘子仍放不下令尊的案子,也懂你的心情,但仍想奉劝一句,凡事切勿过分执念,望小娘子节哀顺便。”
“那么少卿仍认为那案子没有疑点?”
“猛虎袭君案事实清楚,令尊当初也曾亲口认下,这些均有记录在案。”崔宴川言罢一顿,为让花半夏信服,又补了一句,“彼时,此案由寺卿亲自主理,在场也有其他官员。”
“被放出宫的四名驯兽师,短短一个月内相继离世,大理寺就未曾怀疑过?”花半夏这一年明察暗访,虽无实质进展,倒也不全是白忙。
“据本官所知,他们当中三人身染重病,另一人死于意外。无论哪种情况,如有疑点,自由有司办理。”崔宴川抬眸看向花半夏,后面的话虽开口艰涩,却还是言辞恳切道,“证据有时不只是断案所需,也会帮助我们看清事实真相。”
“明白。”花半夏眸光澄澈笃定,“总有一天,民女会将证据摆在少卿面前。”
*
乌飞兔走,流光易逝,转眼到了十五日。清早,花半夏借口进城送药,实则套上车驾直奔韩家。
院外,少年一袭青衫如松如竹,站在林荫路边,目送花半夏驾着小驴车在前方转了个弯,消失在官道尽头。
一个身穿兽皮、头戴斗笠,呈猎户打扮的彪形大汉自一侧林中闪出,几步来至少年身前,低头拜俯下去。
“葛荣参见殿下。”
被称作殿下的螭奴俯视着来人,冲他微微颔首:“起来说话。”
大周九皇子裴璟霄,乳名螭奴,本是今上最宠爱的幼子,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龙章凤姿,英武仁贤,金声玉振,龙脉嫡传。”是时人名士对他的评语。
岂料一朝遭人暗算,落难深山无人识。
而今朝野人尽皆知,九殿下已于去年春猎时坠崖身陨。无人知晓他还好端端活在世上,除了他的几名心腹。
原本揪出暗算他的人并非难事,但此举若只能拉出一两个家奴充当替死鬼,在裴景霄看来,这结果便没什么意思。
何况,过早现身或许还会逼得幕后之人狗急跳墙,危及宫中的父皇乃至社稷安危。
于是裴璟霄索性将计就计,假死隐姓埋名于这荒无人烟的山脚下养伤,一面暗中积蓄力量,筹谋布局。
总有一天,他会拿回属于他的一切。
眼前猎人打扮的男子是他的心腹,南衙宿卫军统领葛荣。
“禀殿下,南山那伙山匪已悉数绞杀。”葛荣躬身言道。
“很好。”
“此外,遵照殿下部署,廖将军已接管京畿军权,我们手中的罪证也足以扳倒薛庭章,敢问殿下,是否开始行动?”
“葛荣,你忘了本宫对你说过什么?”
葛荣愣了愣,继而浓眉微锁,似在脑中搜寻着什么。
“真正的大鱼还未咬钩呢。”裴璟霄眯了眯眼,慢条斯理道,“出手便要一击必中,否则后患无穷。”
葛荣一顿,随即深深点了点头:“殿下所言极是,是属下莽撞了。”
“继续查,本宫要薛庭章全部党羽的名单。”
“谨诺。”葛荣领命后仍站着未动。
“嗯?”裴璟霄向他投去疑问的一瞥。
“属下派人暗中盯着花小娘子,发现她非但未放弃查案,近来还与宫中有所攀扯。”
裴璟霄听他提及花半夏,适才眸中的淡然一扫而空,抬起鸦黑细密的长睫,静静注视着葛荣。
他对花半夏隐瞒身份,起初是为自身计划,后来欲坦诚相告,却得知了花半夏父亲的案子。
她父亲花成梁被猛虎咬伤,重伤之下又被打入天牢,乃至最后死在狱中,可说均是拜裴氏所赐。
倘若花半夏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会如何看待他?一个打从开始便刻意隐瞒、用心不纯的仇家之子?
不知从何时起,这些疑问让惯于运筹帷幄、稳操胜券的他,变得患得患失,畏首畏尾。
本打算等到适当的时机如实相告,可如今,随着她一步步探查,渐次展开的真相,他对她欺骗和隐瞒,还有半路杀出的崔宴川……仿佛在二人之间不断砌起的一一堵堵墙。
随着时间推移,终至形成一座错综复杂的迷宫,将两人分至两端,越隔越远。
“殿下?”
裴璟霄听见葛荣的声音回过神,进而注意到他话里有话:“你想说什么?”
“属下担心,照此下去,殿下的安危恐受波及,倘若因此暴露身份——”
“本宫自有主张。”裴璟霄打断了他,语气不似平时那般从容不迫,甚至显得心浮气躁。
*
花半夏把驴车停在韩家院外,将小花驴绑在大门一侧的拴马石上,反身来到院门前。
院门虚掩着,只消轻轻一推,前方便有她要的真相。
深吸一口气,她让激动的心绪稍事平静,这才抬手叩响了门环:“阿婆,武叔,在家么?我是半夏。”
语毕静待片刻——里面无人应答。
花半夏不禁纳闷,平时家中无人时,韩阿婆都会将大门锁严实。看这样子,应该是有人在。
她将大门又推开了些许,院内的景象映入眼帘:粟米、葵菜撒得遍地都是,韩阿婆择菜的木桌、矮凳也凌乱地歪倒在地上。
一股冲鼻的味道随风飘来——是血腥气。
花半夏心头一紧,继而脊背发僵,喉头干涩得像着了火。一口气冲入院中,她终于在南墙角看见了趴在地上的韩阿婆。
后者一动不动,背后的衣衫被大片血水浸透。
“阿婆!”花半夏冲到韩阿婆跟前蹲下身,这才发觉对方浑身僵硬,已经死去多时。
眼前景象刺得她双目酸涩,震惊与悲痛更让她透不过气,但脑中仍有个声音对她说要镇定。
一个念头蓦地划过脑海,她扭头向四周望去,继而发现正堂入口还躺着一个人。
男子胸前斜着一道足有一尺长的伤痕,里面的血肉与白骨赫然露出,惨不忍睹,此外,腹部还有两个血洞。
花半夏不可置信地将目光移向男人的脸,认出是韩武的霎那,她仿佛遭到一记重击,脑袋一阵阵发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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