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缘尘忍不住笑了：“我呸，离了你我还活不了不成？谁稀罕你离不离开。”
话是这样说的，刚说过后，他便感觉身上一阵发冷。
好似身体开了一个洞，血从里面流出来，冷风又飕飕的朝里面灌着，吹得他浑身像是入了冰窖一般的冷。
他料想自己状态肯定不大好——身体可以感知的虚软无力，口中、鼻腔里，尽是血腥的味道，身上没有哪一处不痛，五脏六腑还有种错位感，而最痛的伤处……是慕灵均刺他那一剑。
要不是慕童飞将他背着，真叫他自己下来走路，恐怕走不上两步，就要在地上爬。
慕童飞没说话，只是继续往前走着。他在夜晚的山路上赶路，背着身形与他相差不大的修缘尘，却显得并不吃力，脚下步伐也未曾乱过半分，明明这样年轻的一具身体，此时却好似一座沉默的山，将攀附在他身躯上的修缘尘带着，去往有阳光的地方。
修缘尘闷头发出一连串咳嗽，慕童飞没问他怎么了，只是抬手递来一方素白的帕子，叫他自己擦去呕出来的血污。
擦过后，修缘尘凑到他耳边，低声跟他又说了一次：“慕童飞，你放我下来，回紫威观去吧。”
这一次，慕童飞终于有了反应。他说：“把你送到伽蓝天宫，我再回去。”
“那时就已经晚了。”修缘尘说。
武林中人将慕童飞救走他的举动视作背叛，想来紫威观此时也不大好过，迫于压力，估计也在四处寻找他们二人的下落。等到把他送走后，慕童飞再回紫威观，哪怕没有落到水都玄那老狐狸的手中，只是紫威观自己关起门来惩处，都不会叫他好受。
为着他这么一个“罪人”，承受他本不该受到的污蔑与处罚，根本不是什么值得的事情。
可从他睁眼醒来，说过三次叫慕童飞回去，这人都没有将他放下来。
当真是古板固执到了骨子里，一旦叫他认定了的事情，谁劝都没用。
修缘尘又有些困倦，将脑袋靠在慕童飞肩上，眯起眼睛。
可他不想睡，又不喜欢两人相处这么清寂，于是开始找话说。
“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初九。”
“初九了？”修缘尘愣了愣，“这么快。”
慕童飞脚下步子一顿：“怎么？”
修缘尘跟他说：“今天是我的生辰。”
这回轮到慕童飞愣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干巴巴地说了一句：“生辰快乐。”
“谢谢。”修缘尘说，“以前都没有人陪我过生辰，不过今年可以和你一起过。”
慕童飞问：“方流峰记不得你生日么？”
修缘尘笑笑：“师父怎么可能会记得这种事情。”
慕童飞说：“我有一次见过你哪个师弟还是师妹生辰时，他在外面大摆酒宴。”
修缘尘有些无语，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他抱怨着说：“你能不戳我痛处么？”
慕童飞：“……哦。”
两人又没了话。
又走了一会儿，慕童飞问：“你肚子饿么？”
“有些饿了。”修缘尘回答，“可这荒郊野岭的，上哪去找吃的。”
“我可以加快脚程，去山下给你煮一碗面。”慕童飞说，“今天就要过去了。”
修缘尘倒觉得无所谓：“每一年都是这么过的，今年用不着搞特殊。”
慕童飞又不说话了。
修缘尘感觉他似乎在暗中加速，心里一阵暗笑。路过一片农田时，他眼尖地看见地里盘绕着藤蔓，连忙拍了拍慕童飞肩膀，叫他停下来。
“红薯！”他兴奋地指向农田，“慕童飞，快快，去挖两个出来，我们今晚有吃的了。”
慕童飞一阵无言，过了一会儿才说：“不要偷别人东西。”
但身体却很诚实地走向农田，站在田坎上，他解开腰间将二人绑在一起的布带，把修缘尘放了下来。修缘尘虚软得站不住，几乎是刚叫慕童飞放下来，整个人就滑了下去，瘫坐在地上，止不住地低声咳嗽。
慕童飞看着他，在黯淡的夜色中拧起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他在修缘尘的指挥下，寻到结实的木枝，然后蹲在农田里，一手薅起一把藤蔓，将半露出地面的果实上的泥土刨开，渐渐地翘出来完整的果实。
他动作生疏地挖出两只红薯，反倒叫在一旁悠闲看了半天的修缘尘嘲笑道：“慕童飞，你是不是没有童年啊，小时候连地里的红薯都没有挖过么，动作这么磨蹭。”
“没有。”慕童飞很实诚地回答他。
修缘尘撇嘴：“那你的人生好无趣。”
确实无趣。慕童飞想。
从进入紫威观的第一天就是，早上睁眼起来就先念经，念完了才能吃饭，吃过饭后就去上课，学习经书，学完了再去习武，等到上午结束又念经，念了经吃饭，下午重复上午的过程……睡前还要再念经，念完了就上床睡觉，第二日起来再重复这样的循环。
观中同龄的人只有各位同门师兄弟、师姐妹，慕童飞跟他们说不上什么话，也没什么想说的话，更不会和他们交朋友。他没有朋友，他从来都不会主动交朋友，别人很少也会来找他。
除了咋咋呼呼非要挤进他这清苦生活的修缘尘。
好友，没错，唯一的朋友。
慕童飞时常会想，他本来会一直过着这种去俗心、避世尘的清净生活，等到他以后成为真人，甚至从琼云真人手中继承紫威观，做了观主，他可能也会收很多徒弟，就像他的师父霁寒真人那般，还有同门的帮辅，但不会有妻儿，也不会有朋友。
修缘尘却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道变数。
虽然嘴上从来没有承认过，但在潜意识中，他认定了这个人是“属于他”，应该就是好友这样的存在，所以叫修缘尘将他这既定的顺坦前路搞得一团糟，他心里也没有生出任何怨言。
反倒是修缘尘担心他得很。
慕童飞觉得他的担心很多余。
虽然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道路该是怎样，但他从来都没有认为，自己必须要按照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他只是在顺从自己的心而活。
就好像这次坚持救走修缘尘的叛逆之举，他也没觉得有什么，甚至认为他就该这么做，不管是江湖上将他名声抹黑，还是之后回到紫威观要重重受罚，他都不大在乎，如果不这样做，反而还会后悔。
慕童飞在田坎上放下两枚钱，拎着红薯走向修缘尘：“现在怎么弄？”
修缘尘将目光从他放在地上的两枚钱上移开，说：“架个火堆，丢进去就完事了。”
慕童飞又开始尝试在野地里生火。
他从未做过此等粗活，第一次做起来比他习武念经还要难上许多，他甚至觉得比最开始来到紫威观、要养成每日早起每日念经的习惯还要更难。
尤其是找好了柴火，将枯枝点燃的那个步骤。
慕童飞面无表情地蹲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刚冒起来的一个火苗芯子熄灭在他掌心下，一旁修缘尘还在发出嘲笑声：“慕童飞，你行不行啊？”
慕童飞又试了一次，站起身转头跟他说：“不行。”
修缘尘：“……”
好兄弟，没必要这么实诚。
甚至连他话中揶揄都没听出，当真是呆板极了。
慕童飞走过来，将他抱到土堆旁。修缘尘顺手接过打火石，擦了两下便在干柴上点燃火苗，一看就是熟能生巧，对于慕童飞来说很难的事情，他做起来堪比吃饭喝水。
默默记下修缘尘是怎样做的，慕童飞低下头，将还带着泥土的红薯推入火堆中，两人并肩坐在一块，都朝火苗伸出手来，烤火取暖。木柴在火中烧得劈里啪啦作响，慕童飞不说话，修缘尘也很安静，他们都看着那跳动的火焰，感受到这萧索黑夜里的一点温暖，不只是从面前这火中来，也是从身旁的彼此而来。
慕童飞忽然问：“以后你还回来么。”
“回来？”修缘尘一愣，但很快想起慕童飞想送他去珈蓝天宫。他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慕童飞盯着火苗，好一会儿才说：“等我成为观主，你再回来。”
修缘尘又愣了愣，听懂他在说什么后，忍不住笑道：“怎么，你打算带紫威观扫平想抓我的人？”
慕童飞只说了一个字：“对。”
修缘尘失笑摇头，心里笑他天真。
等到慕童飞继承观主的位置，恐怕才会明白，这世上有太多事情由不得他随心所欲。想做的事情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他累得很，不，准确来说，该是“虚弱”。原本一个活蹦乱跳的人，直到此时，也叫那邪门的咒法和一身的伤折磨得生气乏乏，连话都没有力气多说几句。
于是这一晚，二人之间注定要沉默更多。
修缘尘昏昏沉沉地闭着眼，忽然听见慕童飞说了一声：“熟了。”
他睁开眼睛，看见慕童飞拿木枝挑出一只红薯，放到面前地上拨弄，语气困惑：“这该怎么吃？”
修缘尘将手贴近红薯：“等它凉一些再吃。”
两人又一起等了一会儿，等到红薯没有那么烫，可以拿入手中，修缘尘拿起红薯，从中间掰断，递到慕童飞眼下：“你吃这中间，中间这部分最甜。”
慕童飞看了一眼，没什么情绪地说：“你吃。”
“你是不是嫌脏啊。”修缘尘眼巴巴地看着他，“里面不脏的，而且真的很好吃。”
他又说：“我在风华剑宗经常烤着吃，我烤出来的红薯味道很好的。”
“没有。”慕童飞说着，接过修缘尘手中一半红薯，“我怕你不够吃。”
修缘尘只说：“你快尝尝。”
不得不说，慕童飞这副冷清素净的模样，与他手中外皮肮脏的红薯，当真是画风不符。
不过接连这几日的奔波，慕童飞大概穿不惯外面的衣服，他那一身沾着修缘尘血迹的羽衣便没有换下，还穿在身上，看起来也有了几分狼狈，不像过去惯常那般的出尘不染、高高在上。
他就像个普通人一样，手捧着红薯，低头啃了几口。大概是之前从未这样吃过东西，不怎么熟练，让外壳的烟灰沾到鼻上，这叫他看起来少了许多不近人情的冷漠，更多了几分该属于这个年纪有的朝气。
修缘尘忍不住露出微笑，又问：“好吃么？”
慕童飞抬眼，看他一眼，然后冷淡地点头。
他吃掉了修缘尘告诉他最好吃的芯肉，见修缘尘手上半只一口未动，随口便问：“你不吃么？”
“我不是很想吃。”修缘尘说。
他其实心里有些想吃，但被伤痛折磨得几乎没什么胃口，便一口没有动，怕自己吃下去就吐，白白糟蹋了食物。
慕童飞吃东西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又一次抬头看修缘尘一眼，过了一会儿，收回目光，然后说：“那我帮你拿着，等你想吃了再吃。”
修缘尘点点头。
他跟慕童飞说：“我想喝一点水。”
“没有水。”慕童飞回答，“喝药吧。”
修缘尘又拿近似恳求的眼神望他：“我想喝白水，不想喝药。”
慕童飞想，他已经有好几天都没有进食，刚才那烤得香喷喷的红薯也一口没吃下去，现在唯一想要的只有白水，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
于是他点了头：“你在这里等我。”
慕童飞走开来，去寻山间的溪流。找到有水处，他又在周围寻找可以盛水的东西，看见不远处有一片茂密的竹林，他拿尘缘剑砍下一截竹枝，削出一只竹筒，这才又去打了水。
等他回到方才那地方，火堆上的火还在燃烧着，半只红薯在地上放着……那人却不见了踪影。
泥土地面上歪歪扭扭写着几字：
慕童飞，你回紫威观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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