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瞑山。
北岭为兕方，南岭归磐州，乃历代戚家人皇埋骨葬身之地。
此地景色壮丽，地势有序起伏，宛如一道划分兕方城和磐州的塔形高山。
山前种竹，山后栽枫，层层叠叠，原本是相安无事。
但到了山腰处，这两种植被开始互不相让，不断交错、不断争锋，像朱砂与鹅黄两种水彩撞在画纸上，最后又被潺潺溪水融合在一起，一笔轻抹，染为橙色。
其**有山陵九十八座，前二十八代人皇的陵寝就在底下。
置身于这座山中，戚光盈最初闻到的是竹风味道。
等他爬上山顶，秋季暴雨也倾盆而下，落在山间。他眼前茫茫什么也看不见，只剩漫天红叶格外显眼。
戚光盈捡起一枚枫树落叶，正站在山峰上的镜光圣人庙里避雨。
比起兕方城里供奉白月犬神那座宏伟的奉明琉璃寺，镜光圣人庙更加简朴，左不过一层楼高的小阁来给这尊圣人雕塑遮风挡雨，其余一切从简。
红枫叶被雨水打得水影与叶影相继摇晃，一并落在镜光圣人的雕塑脸上。
圣人雕塑红发如火如枫，泪痣半泣半笑。
其实这尊雕塑最令人过目难忘的，不是雕塑绝非人间能匹敌的倾世美貌，而是他双手紧握的那把独特巨剑。
剑柄是是一名丹士少女的身形，被圣人握住的部位恰好是腰肢，腰肢以下乃是巨剑剑刃，如一抹轻云柔幔的长裙。
在戚光盈从小听母亲念叨的故事里，镜光圣人与其妹诚剑圣人都是出身剑宗的丹士。
据天界预言，诚剑圣人会历经九十九种天灾、九百九种地难、九千九种**、不断用苦难去磨炼人格的不灭意志，直至一日顿悟真理，她便可飞升成圣，拯救三界于水火。
成为万世苦修的真神，是她与生俱来的使命。
诚剑圣人历一千六百世的悲苦，修行越来越强，连天帝桓昙都要避其锋芒。
眼看飞升在即，可在最后一世不知发生了何事，她那万年来都坚定不移的心，居然产生动摇。
一念之差令她最后的渡劫失败，万年修行功亏一篑，就连体内金丹也惨遭反噬，命不久矣。
眼看自己即将归于虚无，诚剑圣人死前大彻大悟，她奄奄一息伏在哥哥怀中，恳求哥哥能延续她的苦修使命，她虽死于心志不坚，但怜爱众生皆苦的心意是真。
虽无预言眷顾，镜光圣人也陪同妹妹一起经历四百余世的苦修生活，是世间唯二被冠以“圣人”名号的人。
可在妹妹死后，天海人三界众生就只剩他一个了。
镜光圣人在痛苦里挣扎很久，决定遵循妹妹遗志，把她的金丹练成一把举世无双，约有十万六千斤的精铁重剑。他擦干眼泪，发下宏愿，承诺他们兄妹永远相依，他仍以苦修救世当做毕生信仰，用这把巨剑继续斩妖除魔，绝不辜负妹妹的万年热忱。
原先帝瞑山乃戚家祖坟，任何庙宇都不配建在此处，但戚开在临死前几年突然皈依了镜光圣人，将圣人庙盖在他的陵寝之上。希望自己死后，也能贯彻那套大无畏的苦修精神，哪怕粉身碎骨，仍有一番价值。
戚乐扇祖上与剑宗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也是镜光圣人的虔诚信众，每月都会抽出几日参拜祈祷。
托她的福，戚光盈对这座庙熟得很，多出一点痕迹都能察觉得到。
原先圣人雕塑身无旁物，但紧握巨剑的左手上却多出一串手链铃铛。
左手和剑柄刻在一起，是为整体。但这条满手背铃铛的手链浑然天成，仿佛在雕刻出来之前就已戴在上面，都不知道雏焘是怎么做到的。
戚光盈哑然失笑：看来这就是雏焘说的还愿。
神文太子本性霸道，连圣人雕塑也不肯放过，非要留下一处痕迹证明他的所有权，确实是老师的一贯作风。
暴雨狂放，没有丝毫停息的迹象。
戚光盈有莲花庇体，冒雨出去也不会有太大问题。但追云熹的鲛珠在他脖间散发暖意，想到这具身体所受的苦痛都会转移到心爱之人身上，戚光盈放弃以前自讨苦吃的苦行僧做派，也想对自己好一点。
反正一时下不了山，看来今天也碰不到戚束月，那待多久都可以。
目光落在庙里的签筒上，突然想起雏焘说过圣人卦象很准。
镜光圣人是能预知未来，还是真能操控众生宿命？
戚光盈对着空无一人的庙宇发问：“若我能求个和雏焘不一样的签，又该如何？”
此地无人应答。
戚光盈也敢想敢做，拿起签筒，随手摇了几下。
竹板沾水，两枚签文被粘在一起晃出，啪嗒落在青石板高低不平的雨洼之中。
戚光盈没有弯腰去捡签文，他觉得此地有人正在凝视他。
回头去看，却撞上圣人的碧色眼睛。雕塑嘴边凝着一抹祥和微笑，眼帘半垂，神情悲天悯人，要多圣洁就有多圣洁。
戚光盈抿紧双唇，并不避讳与那尊雕塑四目相对。
而不远处的暴雨声中，正渐渐传来打情骂俏的嬉笑声。
“什么愿望都可以吗？那我想去金御台住几天。好不好嘛，陛下~”
造作的女声，但天生媚骨，笑声好听得离谱，带着一丝慵懒，只教人骨子酥了半边。
回应她的男声，却比她鲛人嗓音还耐听，温柔似天上月亮融化，滴滴答答坠在地上：“公主这点小心愿，我若不满足倒显得心不够诚了。万福永寿宫还在修缮，让您住在那里确实无礼，但为何非得去金御台呢”
“陛下想知道呀，那当然是为了……”
接下来戚光盈听不清了，因为琼鸾附耳在戚束月肩膀上说起悄悄话，不知在讲什么。
当她轻灵笑声再次响起，戚束月也微笑应道：“好。我会吩咐他们为您准备……”
他们二人撑伞下山，原先还柔情蜜意的谈话，在戚束月看清圣人庙里的那个身影后，一下子就中断。
戚光盈背对他俩，双手抱臂伫立于圣人雕塑下。
红枫叶伴着雨水吹到肩头，戚光盈不甚在意，随手拂去，想装作自己刚刚一句都没听到。
“琼鸾，你先回吧。”戚束月声音降温，和方才语气判若两人，“答应你的事我会做。”
“那我回去等着陛下。”琼鸾早就心满意足，索性也不再纠缠，她将伞留给戚束月，自己则沐浴在海界久违的暴雨之下，畅快呼吸，随后轻身一纵，离开帝瞑山。
仅剩他们兄弟二人。
戚光盈转头，看向戚束月虚弱无比还撑着精神对付琼鸾的憔悴面容，半跪下来行礼：“参见陛下。”
“起来吧。”
得到起身的赦令，戚光盈才敢在他面前站直，静静回道：“臣弟放心不下陛下的身体。得知您来帝瞑山祭拜父皇，便在此等候相迎。”
戚束月神情微异，询问道：“怎么不直接去父皇陵前找我。”
戚光盈坦率承认：“父皇还魂时说的很明白了，他不会想见到我这逆子。”
“如果是我们两人碰不上呢。”
“那便碰不上。”戚光盈不以为然道，“人皇陛下终归是要回金御台的。”
被他说得有些难堪，戚束月狠狠撇过头，声音却轻如细蚊：“我是无意碰上她的。”
尽管戚束月瞒着自己的小秘密固然多，戚光盈仍觉得对他的本性还算了解。戚束月绝没有在父母坟前跟别人调风弄月的怪癖，随便一猜就知他醒来是想到帝瞑山独自散散心，哪曾想被琼鸾探听到行踪，忙不迭就追了过来。
重伤都没养好，便在荒郊野岭被人缠上，经历过许多事情后，戚光盈还有点可怜他。
贵为人皇，戚束月本该尊荣无比，普天之下人族众生，皆要俯首称臣。就算天海两族自诩甚高，但也不敢明面上对他不敬。可戚束月的人皇却当得可怜，对于天赋异禀如崔曜，地位超然如琼鸾的这些人，他明明心有所爱，还得强颜欢笑，尽力去讨好。
戚光盈微叹一声，对兄长少了几分敬畏，多出一份悲悯。他顿感从小到大信奉的君臣之道，三纲五常，若不能靠着力量维护下去，那就是一层纸糊老虎。父皇和皇兄早看明白这一点了，母后则是从来不信，原来这个家，只剩戚光盈一人还在傻乎乎把这些规矩奉为至高真理。
戚光盈将外袍解开，披在戚束月肩膀上，指尖红光燃起，想帮忙烘干这件湿漉漉的衣服。
戚光盈岔开话题道：“大病初愈，陛下不该在外淋雨。”
“子时入睡，卯时晨起，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二十四年。”戚束月神游在外，盯着地上摇落的签文发呆道，“上一次这样大病又大睡，还是二十年前。”
戚光盈坦然点头道：“上一次应该就是我出生那天。”
戚束月虚弱一笑，道：“你猜到了。”
“当日我去奉明琉璃寺，雪净大师就说过我灵魂被拆成两份。除哥哥之外，我想不到别人。”
戚束月道：“事到如今，你还猜到了什么？”
戚光盈默然许久，鼓起勇气道：“父皇虽被操控还魂，但每一个字都是他的生前执念，他说要让人皇灵魂回到戚家血脉，看来指的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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