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策马入宫时,天色已染上一抹朦胧的月白。
殿内,两位太医半截身子探在明黄色帐幔外,其余人直接盘腿坐在织金地毯上商议,急得满头大汗,不时掀起帽檐擦拭,脸上都蒸腾着一股热气。
沈仑一眼望见这般景象,不由得愣了一瞬,他快步走到殿内深处的紫檀木榻前,伸出两指挑起绣着龙纹的帷帐。轻若蝉翼的纱帘被掀开的刹那,一缕暮光斜斜地照进来,为这个沉闷的空间注入了一丝光亮和新鲜空气。
沈仑轻轻搭上皇帝的手腕,指尖尚未离开便抬起眼皮,冷冷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太医:“在下医术不精,可也没想到会是这般情形。几位大人,可有什么说法?”
韦谙在身边小心地陪着,他不懂医术,闻言着急了起来:“沈大人!究竟如何?”
几位太医脸色不善,纷纷合袖跪下,一时间殿内阒静无语,韦谙见状失声道:“——诸位大人!诸位大人!?怎么……”
见榻前的白玉阶下仍然一片惨寂,韦谙不由得踉跄倒退一步,沈仑一把将他扶住,韦谙喘匀了气,反手抓住沈仑:“沈大人!”
沈仑目光如电般射向站在殿下的那个沉默身影,又在瞬间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
周谒与沈仑四目相对不过短短一瞬,还未开口,台上的青年已经转过头去,与那个穿着内监服饰的人低声交谈起来。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韦谙小跑到跪了一地的太医面前,恭敬施礼道:“诸位太医辛苦,稍后出殿还望不要声张。在下会派内侍相送,请先在宫中稍事休息。”
沈仑面向床榻纹丝不动,身后投来的阴影将他整个身形笼罩,清晰地映在床帏之上。
床榻前,如今只剩下了沈仑。
他微微启唇,声音轻得几乎刚出口就消散在空气中:“皇上?”
“真像个忠臣啊,是吧。”一落枝眯起双眼,冲着那个半隐在帷帐中、轮廓精致的侧脸抬了抬下巴。
这话是冲着周谒说的。
话音刚落,沈仑脸色微白地从帘后退出,缓缓扫视殿内二人。
“韦谙。”沈仑抿着唇,目光紧锁纱帐,胸口微微起伏,“皇上染恙期间,宫里由谁主事?”
韦谙刚送走太医,闻言怔了一瞬,低头答道:“本该由皇后娘娘主持,只是娘娘近来不太理事,所以多是皇上直接吩咐老奴……今日之事,全凭您定夺。”
“这件事,你能做主吗?”
韦谙会意道:“老奴全凭大人吩咐。”
周谒不自觉地扬起剑眉,目光如炬地投向床榻上那个躺卧的身影,随即又移开视线,似在思虑什么。
一落枝见沈仑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眼里结满了寒霜,亦不自觉地环抱双臂。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西沉,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斜射进来,将周谒与一落枝的身影拉得修长挺拔,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般沉默矗立。
沈仑的嗓音有些微哑,目光指向一落枝:“十三龙卫即日起由你全权接管。稍后韦谙会将详细牒文给你。现在立刻带人去校场交接,没有我的手令不得入内。”
一落枝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决定弄得一头雾水,放下手臂:“这是做什么……想给我升官?”
“你也可以不要。”
一落枝噎了一声,没再说话。
十三龙卫乃是太宗开国设立,算是宫中禁军中的一支,成员都是宗室弟子,虽是家族承继,但没有因此耽于享乐,不乏能提刀策马之辈,在宫中与北门军相互并立。
而禁军的另一支北门军的情况却和十三龙卫大不相同,他们都是在位皇帝登基前府邸的心腹卫士,一旦登基便会随之进入大明宫,虽与十三龙卫并立,但更多的执行皇帝亲下的绝令。
平日里十三龙卫与北门军井水不犯河水,此时皇帝骤然发病,原因不明,若不及时拿住宫中兵马,恐生事端,而十三龙卫府库较大,人员派别也更杂乱,此时将十三龙卫主将换人确实是当务之急。
此时,一阵细微而娇若泣露的声音在殿侧传来,沈仑登时回头,厉声道:“谁?!”
似乎被这声喝问吓到,那哭声戛然而止。连一落枝都吃了一惊:在殿中这么久,竟未察觉还有人!
韦谙也愣住了,拍腿低呼:不知是哪位贵人躲在后面,方才情急竟未发现。
与沈仑对视一眼后,一落枝心领神会,悄悄探身往内殿走去。沈仑目光如炬地逼视内殿,全身都紧绷起来。
一落枝还未走近,一个娇小的身影便从朱红大柱后款款而出。那女子满头珠翠,正梨花带雨地以帕拭泪,抬眼见到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横在面前,顿时惊叫一声斜在柱上。
“丽妃娘子!您怎么在这里呐!”
韦谙赶紧迎了上去,女子一副受了惊的模样,看到韦谙又开始啜泣起来。
沈仑回头看了一眼女人,见她还止不住地哭,眼神似有若无地扑向这里,立即向一落枝催促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带着你的人走。”
一落枝一副没看完戏的表情,眼睛一转盯向周谒:“他干什么来的,凭什么他不走?更何况,陛下后宫在此,你也应当避嫌。”
“他现在不归我管,也不归你管,行了么?你现在赶紧给我走人。”
韦谙一边安抚赵丽妃一边抽身仰头勉强道:“大人,劳您先移步吧。”
一落枝哼了一声,提着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沈仑缓缓走到女子跟前,毫不避讳打量她的面容,女子立刻绯红了脸,怒目圆瞪,斥道:“哪里来的男人!对本宫这样放肆!”
沈仑闻言也不恼,反而一笑:“娘子万福。听韦内侍口称您丽妃娘子?”
韦谙趁着这个当儿赶紧说道:“这位是娉华宫的赵丽妃。”
说罢悄悄递给沈仑一个眼神,沈仑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把她好好送回去吧,顺便把她的宫门封了,陛下康复之前,不许她随便在宫中行走。”
“你!”赵丽妃微瞪双眸,哭得杏一般的脸蛋气的发烫,伸出的纤指几乎戳到沈仑鼻尖:“你是什么东西,敢命令本宫?”
“你方才在后边那么久,没听到韦内侍说的话是吗?”
沈仑嘴上毫不留情,转身就走,对赵丽妃在后面的挣扎尖骂充耳不闻。
此时,站在阴影中的周谒忽然听到一声疲惫的呼唤:“你过来——”
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此时最后一缕余晖也已完全隐没在地平线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轮清冷的明月。寝殿内因先前遣散了众人,尚未点灯,只有几支残烛在青铜灯台上摇曳,将殿内照得影影绰绰。
不远处,赵丽妃被韦谙连送带请带出了殿门,眼中恨恨地望向沈仑。
忽然,一道身影落入她的眼中,她愣怔地看着那个目不斜视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男人,止住了脚步。
她轻启双唇,可还一字未发就被韦谙急匆匆劝道:“丽妃娘子,快走吧,老奴送您回宫。”
韦谙没注意赵丽妃的异常,以为只是她又起了性子,赶紧宽慰安抚。赵丽妃却在此时变了一个人似的,轻蹙弯眉,面上带一团说不清的情绪,随后扬起下巴,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迈着宠妃的步子随着韦谙昂首走了。
沈仑坐在榻边的椅子上,将这一幕收入眼中。
一个身影笼罩在他头顶,可他头也没抬,只是带着一丝凉意与揶揄问道:“赵丽妃莫不是相中了你?”
周谒歪头疑惑:“什么?”
“没什么。”沈仑不咸不淡地说道,“看来我也在宫中浸染久了,连吸引女人的魅力都少了许多。”
周谒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沈仑打断道:“我说笑的,至于你,要是能把皇帝治好,少不了赏你的。”
周谒弯唇笑道:“大人准备赏我什么呢?”
听见这种得寸进尺的话,沈仑也没什么大的反应,面无表情地说道:“朝廷会赏你的,这不是你现在要担心的事。”
周谒没有答复,转而伸手撩起明黄色的床帐:“大人,刚才您为他摸腕之时,摸出了什么脉象?怎么让太医如此惊慌。”
沈仑沉默片刻,垂眸凝视皇帝露在锦被外的手腕。苍白皮肤之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他伸手轻轻按住那道脉搏,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我就是没摸出他的脉有任何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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