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风闯入病房,牵起床上人微弱的呼吸声。
叶小野背对着漫进屋内的拂晓的光,他双眼红肿,眸底是沉甸甸的倦意。片刻迟疑后,他站起身走出病房。
空荡荡的医院走廊上,他踌躇了一会儿,转而走向窗口。
迎面的风吹散了思绪。
“你的存在让我开始畏惧死亡。”
真是狡猾,这句话应当由我说出口吧。
沈肆睡了整整三天,这三天的每一秒钟对于叶小野来说都是煎熬。
与此同时,叶子欲又找到了他,强迫他前去帮忙兴办公司,一次又一次斩钉截铁的拒绝消耗不掉他的执着。再这样下去我也要疯了啊。叶小野这般想着。
再次被那家伙缠上时,他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是叶先生吗?沈先生醒了。”
紧绷的心弦终于松懈下来,他将叶子欲甩在身后,奔向病房。
推开门,正巧和医生撞个满怀,简单交代几句后,叶小野走了进去。
沈肆蜷缩着身子窝在被褥里,眼神空洞地眺望着窗外。
“沈肆,你可算醒了。”
他半晌没有回应。
“孟凡死了。”
沉默良久后,他安静地说。
汹涌的惊愕褪去后是一房间的寂静,叶小野不知该如何回答,甚至不知该挤出什么样的表情。沈肆观察着他,眼睛不自觉的浅浅眯了一瞬。“孟凡死了,就在那天我接到了她弟弟的电话,向我传达了她的死讯。”
“怎么会……”
“是自杀,在自己父母的房子里上吊死了。”
如果哪一天我干了出格的事情……叶小野这才读懂她话语间的求救。
“是因为和你离婚了吗?”
“据说一来是和我离婚后她的父母责打她,说她应该熬到我死了以拿走遗产……二来,她也对这该死的世界没有任何希望了吧,全靠金钱支撑的感情,**裸的人际往来,偏袒儿子的父母,因事故离世的爱人,以及一个不负责任的将死的丈夫。”沈肆说道,“如果我是她的话,也可能会选择以这种方式解脱吧。”
“孟凡让我告诉你,她很感谢你。”
“啊,她果真找过你了吗?你没有拦住她啊……我也是愚蠢,那天办理离婚证的时候,她跟我说,如果我们能重新来过该有多好,我却什么也没有说。”沈肆用手撑着脑袋。
“这下可好,我真的一无所有了。”他苦笑道。
“你还有我啊,我……”
“叶子欲很快就会来接你走。”
“为什么?”叶小野一怔。
“我跟他联系过了,他会带你去兴办公司,到时候你们就可以一起过上富足的生活了。”
“那你怎么办?”
“看来刚才那个医生没敢向你坦白。我已经彻底没救了,无论化疗还是其他任何手段都是徒劳。”沈肆说道,“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平静地等待死亡。”
“不,我不愿意。沈肆!我不想失去你!”
沈肆望着他不肯后退的眼睛。
“叶小野,你也该成长了。忘了我,去尽情面对你的未来吧……我会替你祈福的。”沈肆又笑,眉眼间尽是温柔。
“不……沈肆……我爱你,不是因为钱与名利,只是单纯地爱你。”
“我知道,我也爱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逼我走?”
“为了你,也是为了我。我们都忘记彼此吧,像一切还未开始前那样。倘若那天在赌场前我没有撞到你……不,我不得不感谢上天,是他让我们得以相遇,可我又如此怨恨他,偏偏让我在最无助的时候遇见了这辈子唯一深爱过的人……”
“如果我们能早点相遇就好了。”
扑通一声,叶小野蓦地感到一阵晕眩,双腿顿然没了力气,带着他的躯壳直直跪倒在地。
他伸出手捂住了半张的嘴,以抑制那卡在唇间的嘶吼与哭声。然而越是用力地捂住,那哭腔越是不受控制地溢出指缝。
他不愿让沈肆看见这样不堪的自己,只得愈发用力地掩住口鼻,即便痛苦早已吞噬了双眸,顺肌肤纹理流淌,掩埋了少年一切的一切。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叶子欲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拖着长音说道。
沈肆的视线由叶小野身上移开,他的目光很淡,淡到看不出任何情绪。
“那就拜托你了。”他对叶子欲说,叶子欲点了点头,把地上的叶小野拽起。
“不可以!沈肆,我不走!”叶小野甩开了父亲的手。
从未有过的迷惘填满了他千疮百孔的躯体。
脑中是死寂的白,他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眼前的画面像胶卷一帧帧地放映着。他似乎向沈肆扑了过去,死死拥住了他,却总有人走来将他们分离。
最后他的手松开了,那令人依恋的体温消失在怀中。
“呐,叶小野。这一面兴许就是永别了。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沈肆眼眶里的泪水盈起又被忍回,而叶小野仍旧在死命挣扎。
“那我先说吧。谢谢你给的爱。我这一辈子能够遇见你这样一个生命……也算无悔。”
他努力地想要再笑一次,嘴角却只是颓废地抽搐。
“那你呢,小野?”
“沈肆,我想去看海。”
“好啊,那我们一起去看海吧。”
“可是……你要死了,我们再也没有以后了。”
奄奄一息的白昼于海平线没落,沈肆的深眸里映着最后一缕纯白的日光,以及闯入纯白里的那个人。
“没事的,我会在海边等你。”
他说。
“小野,一定要来赴约啊,以你我的呼吸声起誓。”
沈肆没有等来叶小野的誓言,叶小野也渐渐看不见沈肆了。
空荡荡的世界里,野风还在吹拂,呼吸声还在延续。
他们在这个世界里苟延残喘,寻觅着自己的救赎。而那个救赎离去后,他们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
呼吸声已逝,风声仍在。
……
叶小野不明白,为什么沈肆执意要与他分开。
明明彼此相爱,为什么故事非要以悲剧收尾。
然而当他面对父亲找来的富豪们时,他好似顿悟了。
还清债务后的短短几个月内,叶子欲已经讨好了数个金主,公司的进展一切顺利。他的未来百分之百会如沈肆所言,是一片辉煌。
可他不想要这样的未来,他想要的是有沈肆的未来。
叶小野坐在办公椅上,眼睛盯着指间转动的笔,他没有注意到会议桌旁的人发出的噪音,他的思绪早已飘在沈肆身上。
“他现在在做什么?”
“他出院了吧?”
“他还会因肺癌感到窒息吗?”
“没有我的日子里,会不会有人照顾他?有那么多钱,应该会请个保姆的。”
“可是……他会感到孤独,晚上会睡不着觉……”
“叶小野,你是叫这个名字?”一旁的一位金主突然说道,叶小野由遐想中惊醒。
“是的,先生您贵姓?”他站起身,微微鞠躬。
那人没有回答他,而是用满脸肥肉堆砌出一个轻浮的笑。
“哎呀,小伙子长那么俊,口才也好,怎么不去讨好那群无所事事的富婆呢?”他讥讽道。
“那是因为我和父亲不一样。我还不够成熟,理当运用真本事在不断成长中赚取利益。”叶小野强忍厌恶笑着说。
“哦?看来你也知道自己有一个攀高枝的爹啊,挺有自知之明的嘛。”那人的笑颜愈发狂妄,全会议室的人也纷纷附和。
身边的叶子欲恶狠狠地瞪了叶小野一眼,然后以堪称完美的话语平息了这场闹剧。
笑声仍旧回荡在叶小野的脑海里。
他想起沈肆笑的时候。沈肆很少笑,哪怕笑也永远只是在一瞬。可那一个下午,他们去赌场准备回家的时候,沈肆被白兮叫走。出于好奇,他紧随着两人走了过去。
两人在赌场旁的酒吧闲聊,白兮给沈肆讲了一个有头没尾的冷笑话,本以为会是一片尴尬,可沈肆居然眉梢带喜,唇角一弯,在调酒师诧异的目光里笑到连连捶桌,最后还是被一串咳嗽止住了笑。
沈肆回家后,叶小野也想恶趣味一下,尝试效仿。他讲了个更加怪诞的冷笑话,沈肆却没有丝毫波澜。不按套路来啊?难道是我选的笑话不好?他又一连串地说笑话,直到口干舌燥时,终于听见从沈肆唇间溢出的笑声,大概是憋了太久,他笑个不停。狂笑过后,他静静地看着叶小野,眸里是叶小野未曾见过的温柔。
叶子欲的拉扯把他唤醒,他这才发觉自己居然在会议上睡着了。
“呦,孩子挺累呀。晚上不睡觉是在忙着干嘛呢?不知道的还因为你对公司做出多大贡献了呢!”
又是嘲讽。又是傻笑。
会议结束后,叶子欲和他向金主们告别后离开。
待金主的豪车消失在视野里,叶子欲一巴掌扇在叶小野脸上。
巨大的冲击力使叶小野没稳住步子,猛的摔倒在石砖地。耳鸣让他听不见父亲的数落,脑中的神经一抽一抽扯动着火辣辣的痛感。
或许是不够解气,叶子欲又一次次踹向他的胸脯,直到他不再反抗才停下。
“回去自己拿冰敷着。明天还有会议,我可不想看见自己那个能在会议上睡着的优秀儿子顶着张红肿的脸参会。”叶子欲厉声道,随后抛下叶小野转身离开。
叶小野不想动弹,干脆直挺挺地躺在街道上。
他觉得累,累到不想去呼吸,累到期望有一辆车飞驰而来,碾碎他本就不完整的□□与魂魄。
他又想起了沈肆。
那次和季庸斗殴被抓到派出所后,他的手上受了轻微的伤,第二天,沈肆注意到了他的伤口。
“你上次帮我处理伤口,结果对自己的伤却丝毫不在意啊。”沈肆边说,边拿着碘酒和创口贴走来。
沾着碘酒的棉签落在掌心的伤口处,涂抹完全,创口贴覆上血瘀。沈肆的动作有些笨拙,时不时会戳到伤口。处理好后,他再次叮嘱叶小野不要和任何人打架。
“为什么,是因为心疼我吗?”叶小野开玩笑地说。
“嗯……可能是吧。”沈肆竟然一本正经地应声。
那家伙,总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让我无措呢。他笑了。
“这不是叶同学吗?怎么,家庭潦倒后只能躺在大街上睡觉了?哎呀,看看那脸上的红印,八成是被那个不长眼的踩了一脚吧。”
熟悉的声音响起,叶小野懒得搭理,索性别过了头。
“喂,摆什么架子嘛。”那几人硬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叶小野看了他们一眼,他们是之前在大学里“崇拜”他的同学,整天只会当跟屁虫,以他的名号横行霸道。
“你们怎么还在外面游荡,都这么晚了?”叶小野不想和这些旧友吵架。
“这话应该是我们问你吧?话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通知我们一下,好让我们给你……”领头的那个人还想说下去,后面的一人却拽了拽他的衣角。
“看叶小野的衣服,那是上好的名牌货,他父亲的公司可能起死回生了。”他们明目张胆地密谋着,好似生怕叶小野听不清楚。
“我看是借来的衣服吧?”
“哎呀,那品牌和他父亲的公司以前是合作关系,除非两家公司重新交好,否则怎么可能把衣服借给他!”
“啊,这样吗?”几人瞬间一片慌乱。最后领头的那人试图道歉,却见叶小野早已离开。
叶小野恨透了这群受名利与钱摆布的傀儡,也恨透了这样无光的日子。伴随恨意涌上心头的,还有对于沈肆的爱意。他从未如此强烈地察觉自己对他的爱。
他爱上了他的身躯,亦是爱上了他的灵魂。
只可惜,已然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此时此刻,他重新成为了当初那个混迹于名利场的——所谓不被爱着的疯子。不同的是,现在的他曾经拥有过爱,失去爱的痛苦也越发煎熬。为这抹痛苦折磨的他,像被锁在了阴暗狭小的地下室里,只不过四面是由泛滥的爱与苍白的人心所粉刷成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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